宋怡明:明代中国的军事制度,如何形塑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

提示您,本文原题为 -- 宋怡明:明代中国的军事制度 , 如何形塑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

近期 , 备受关注的哈佛大学费正清研究中心主任宋怡明的《被统治的艺术》引进出版 。 宋怡明因其田野调查史学方法 , 也被归为“华南学派”的第三代代表人物 。 在书中 , 他通过家谱、地方志等史料 , 探讨明朝军事动员机制如何形塑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 。

作者丨[加]宋怡明

如果“规训”discipline之网确实处处变得更加清晰、将更多人牢牢套住 , 那么对以下问题的求索便显得愈加迫切:整个社会是如何反抗堕入此规训之网的?众人是通过哪些惯用的亦即日常而“微不足道”的手段操纵规训的机制 , 以求在顺从中加以规避?最后 , 又是怎样的“运作方式”构成了组织社会经济秩序的缄默过程的对应之物?

——德塞尔托Michel de Certeau《日常生活的实践》

凡是国家 , 必有军队 , 用以保卫国土、攘外安内 。 很遗憾 , 这一历史规律 , 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 军事制度普遍存在 , 从这里入手做研究往往卓有成效 。 我们不仅能通过该制度了解国家如何运作、如何动员和分配资源 , 而且能以之探索国家与其人民如何互相作用、互相影响 。 这是因为 , 国家拥有军队 , 自然意味着拥有士兵 。 动员民众参军是国家不得不面对的最常见的挑战之一 。

在历史上的几乎每个国家中 , 都有一部分人或自愿、或不自愿地以当兵的方式为国家服务 。 如何动员民众参军?国家的抉择 , 对军队的方方面面——从指挥结构到军事战略 , 从筹措军费到后勤补给——均意义重大 , 亦深刻地影响着服役的士兵 。


宋怡明:明代中国的军事制度,如何形塑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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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统治的艺术:中华帝国晚期的日常政治》 ,

[加]宋怡明著 , 钟逸明译 ,

后浪·汗青堂丨中国华侨出版社 2019年12月版 。

在明代1368—1644中国东南沿海地区 , 国家的军事动员决策所带来的影响 。 重点不在于相关决策造成的军事、后勤或财政后果 , 而是其社会影响 , 即军事制度如何形塑普通百姓的生活 。 我将在《被统治的艺术:中华帝国晚期的日常政治》中 , 讲述一个个明代平凡家庭与国家机构之间互动的故事 , 并考察这种互动如何作用于其他社会关系 。 明代百姓如何因应兵役之责?他们的行为引发了哪些更广泛的后果?

万历年间16世纪晚期 , 生活于泉州近郊的颜魁槐 , 为我们留下了一段翔实的记述 , 从中可以看到他的家族是如何回答上述两个问题的 。 “伤哉!”他以哀叹开篇 , 接着写道:

勾伍之毒人也 , 猛于虎 。 我祖观田公六子 , 三死于是焉 。 弟故 , 兄代 。 兄终 , 弟及 。 在留守卫者一 , 毙于滇南者二 。 今朱家自嘉靖六年着役 , 抵今垂八十载 , 每回家取贴 , 万里崎岖 , 子姓待之若平(凭)空开骗局者 。 然曾不稍加怜恤 , 窃恐意叵测 , 我家未得晏然安寝也 。 故纪伍籍谱末 , 俾后人有所据 , 稽考从戎之繇、勾清之苦 , 与二姓合同均贴始末 , 得先事预为之备焉 。

洪武九年抽军 , 本户颜师吉户内六丁 , 六都朱必茂户三丁 , 共合当南京留守卫军一名 。 先将正户颜丁应祖应役 , 乃观田公第四子 , 时年一十四岁 , 南京当军病故 。 勾次兄应安补役 , 逃回 , 称作病故 。 勾长兄应乾补役 。 洪武十四年 , 调征云南 , 拨守楚雄卫 , 百户袁纪下分屯种军 。 在卫二十八年卒 , 今有坟墩在 。 生子颜关、颜保 。 永乐八年勾军 , 推乾第五弟应崇起解补 , 在途不知日月病故 。

至宣德三年 , 称作沉迷 , 将户丁颜良兴寄操泉州卫 , 至正统三年戊午故 。 勾朱必茂户丁细苟补操 。 至景泰三年 , 将细苟起解楚雄 , 本户贴盘缠银二十二两五钱、棉布三十匹 。 细苟到卫逃回 , 册勾将朱末初起解 , 本户又贴银二十二两五钱、棉布九匹 , 到卫逃 。 册勾将朱真璇起解 , 又贴银一十两 。 至弘治间逃回 , 仍拘起解 , 又贴银十两 。 正德十一年 , 又逃 。 嘉靖六年 , 册勾逃军 。 本府清理 , 审将朱尚忠起解 , 颜继户内津贴盘费银三十八两 。 二家议立合同:“颜家四丁当军百余年 , 俱各在伍身故 。 朱尚忠此去 , 务要在伍身故 。 发册清勾 , 颜家愿替朱家依例津贴盘费银两 。

至嘉靖廿一年 , 尚忠回籍取贴布匹银两 , 本家每丁科银一 钱 , 计三十四两 , 余设酒呈戏 , 备银送行 。 至戊午 , 尚忠称伊行年六十有余 , 退军与长男 , 代我家当军焉 。 立合同 , 再年每 丁约贴银三分 。 尚忠回卫 , 父子继殁 。

至万历壬午 , 孙朱邦彬回籍取贴 。 计二十五年 , 每丁依原谣出银七钱五分 , 除贫乏、病故、新娶 , 实只有银四十二两 。 彬嫌少 , 欲告状退役 , 又欲勒借盘费 。 故会众与立合同 , 每丁年还银六分 。 癸巳 , 朱仰泉取贴 , 本族还银不上四十两 。 朱家以代我当军不理 , 除往来费用 , 所得无几 。 大约朱邦彬既长 , 子孙在卫 , 退役虽非本心 , 无利亦岂甘代我家?若一解顶 , 买军妻、备盘缠 , 所费难量 。 若再来取贴 , 处之以礼 , 待之以厚利 , 庶无后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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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魁槐笔下的悲惨故事 , 要从颜家在明代户籍制度中的身份讲起 。 颜家被朝廷编为军户 。 在明代大部分时间里 , 人口中的这一特殊群体构成了军队的核心力量 。 军户必须世世代代为军队提供军人 。 并不是说军户中的每一个人——准确地说 , 每个男丁——都要当兵 , 而是说他们有义务为军队提供一定数目的人员 。 通常而言 , 每户一丁 。 颜家的情况有些复杂 。 他们和朱家——当地的另一个家族——共同承役 。 换句话说 , 两家须联合派出一名士兵 , 其中颜家负主要责任 。 颜朱两家组成了所谓的“正贴军户” 。

洪武九年1376 , 颜朱两家被征入伍 , 颜氏家长颜观田率先出丁 , 以确保两家履行义务 。 他选择让第四子颜应祖服役 。 应祖当时不过是个十四岁的男孩 , 就被遣往远方的南京戍卫 。 他在伍时间很短 , 到京师后不久便因病身故 。 颜家随后派出另一名幼子接替应祖 。 这个孩子也没服役多长时间 , 就当了逃兵 , 不知所终 。 颜观田别无选择 , 只得继续出丁 。 这次他态度一变 , 命令六个儿子中的老大应役 。

洪武十四年1381 , 颜家长子被调往千里迢遥的西南边疆 , 戍守云南楚雄卫 。 他在那里终身服役 , 再未回乡 , 于永乐八年1410去世 。 勾军官吏第四次登门 。 颜观田已是风烛残年 , 却不得不再择子顶补 。 新兵甚至连驻地都没见着 , 就在长途跋涉中不幸病故 。 颜观田去世时 , 他六个儿子中的四个服过兵役 。 三人入伍不久即离世或逃亡;唯一的“幸存者” , 则远离家乡 , 在西南丛林卫所里度过余生(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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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十多年 , 颜朱军户没有再派人当兵 。 这可能要感谢负责相关文书的书吏粗心大意 , 未及追查 。 到了宣德三年1428 , 明军兵力严重短缺 , 朝廷重新清理军伍 , 勾补逃军 , 力图填满缺额 。 部分官员认为 , 士兵驻地远离本乡是军队失额的原因之一 。 有些新兵在漫漫长途中患病、死亡 , 颜观田的两个儿子就是如此;有些则如同颜家的另一个儿子 , 宁作逃兵 , 也不肯和家人天各一方、永难再见 。

军队的对策 , 可被称为“自首政策”:若负有补伍之责的男丁主动向官府自首 , 他将得到清勾官吏的保证 , 不会被送回本户原来服役的远方卫所 , 而是在家乡附近就地安排 。 颜良兴 , 这名年轻的颜氏族人于是借机向朝廷自首 , 成功改编到不远的泉州卫服役 。 他于十年后去世 。 至此 , 颜家已经服了六十多年的兵役 。

颜良兴身故后 , 颜家再无役龄男丁 。 于是乎 , 替补军役的责任转移到了“正贴军户”的另一家人身上 。 在接下来的一个世纪里 , 朱家先后派出四名族人参军 。

随着边防所需兵员有增无已 , “自首政策”最终破产 。 朱家的第一名士兵又被遣回颜朱军户原本的驻地——西南丛林中的楚雄卫 。 两家人都十分希望他能恪尽职守 。 逃兵屡禁不止 , 是明朝军队的大问题 。 对军户而言也是个大麻烦 , 因为他们必须找人顶补 。 为了阻止本户士兵逃亡 , 颜朱两家精心安排 , 为每位新兵准备银两和棉布 。 表面上 , 这是“军装盘缠”;实际上 , 两家希望以此说服新兵留在军队 。 这个如意算盘落空了 。 在役士兵一次又一次地逃亡 , 官吏便一次又一次地上门 , 勾取两家的替役者 。

时至嘉靖六年1527 , 颜朱军户服役已超过一个半世纪 , 对其中的不确定性深恶痛绝 , 想要找到长远的解决方案 。 他们共同拟订了一份简明的合同 , 其内容迄今仍留在颜氏族谱之中 。 当时正在服役的朱氏族人是朱尚忠 , 他同意毕生服役 。 合同赫然写道:“务要在伍身故 。 ”颜家为求放心 , 同意替朱家支付朱尚忠的军装盘缠 , 以确保他坚持履行两家的共同义务 。

事与愿违 , 该方案未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 嘉靖三十七年1558 , 朱尚忠自云南归来 , 提出一个新方案 。 他已经六十多岁了 , 想要退役 , 并希望达成一笔交易:朱尚忠承诺 , 自己的直系亲属和后代子孙会永世承担兵役 , 作为交换 , 两家人须定期支付银两 。 尚忠的儿子和孙子相继补伍 , 这将使颜家免于世代当兵 , 转而以金钱代役 。 只要持续付钱 , 颜家就再也不必担心会有官吏将颜氏族人推上战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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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怡明在上课 。 宋怡明(Michael Szonyi) , 哈佛大学东亚语言文明系中国历史学教授 , 费正清研究中心主任 , 明清及中国近代社会史学家 。 擅长利用历史人类学和田野调查方法研究中国东南亚地区的社会史 。 著有Practicing Kinship: Lineage and Descent in Late Imperial China(2002) , Cold War Island: Quemoy on the Front Line(2008) , The Art of Being Governed:Everyday Politics in Late Imperial China(2018);编有The China Question: Critical Insights into a Rising Power(2018) , A Companion to Chinese History(2017) 。

颜朱两家起草的新合同比旧合同细致得多 。 其条文——同样被录入族谱——不仅包括两家的族际安排 , 还包括颜氏自家的内部协议 , 即如何筹钱给付朱尚忠及其后代 。 近两百年前 , 颜家被征入伍;而此时 , 颜观田的后代子孙很可能已有数百人之多 。 他们构成了所谓的“宗族” 。 合同明文规定 , 宗族中的每名男丁须逐年缴付一小笔款项 , 组成累积基金 。 准确地说 , 就是按丁摊派的人头费 。 而远在西南边疆的正军 , 将会定期收到来自本基金的报酬 。

终于解决了一个旷日持久的难题 , 两家成员肯定如释重负 。 但故事尚未结束 。 新合同订立二十五年后 , 朱尚忠之孙回到家乡 , 抱怨酬劳太少 , 要求重修条款 。 颜家自度别无他法 , 不得不答应 。 他们提高了人头费 , 以应付新的、更多的军装开销 。

颜魁槐的记述止于万历二十一年1593 , 他呼吁族人凡事要通情达理 , 满足朱家后人的全部要求 。 如果正军回来索取更多盘缠 , 族人务必“处之以礼 , 待之以厚利 , 庶无后患” 。 颜氏族人也许没什么机会遵行颜魁槐的嘱咐 , 因为半个世纪后 , 明朝土崩瓦解 。 取而代之的清王朝 , 在军队动员问题上采取了截然不同的方针 。

颜魁槐受过良好的教育 , 科举及第 , 仕途得意 。 但是 , 他的记述不是站在学者或官僚的角度写下的 。 它既非哲学沉思 , 亦非政策分析 , 只是一份家族内部的文书 , 被录入族谱 , 主要供族人浏览颜魁槐也意识到 , 有朝一日 , 这份内部文书可能会作为呈堂证供交由判官过目它阐明了颜家为满足朝廷要求而做出的各项安排 , 并证实着这些安排的合理性 。 它的时间跨度逾两百年 , 几乎与明王朝相始终 。

像颜魁槐的记述这般 , 由家族成员出于自身动机撰写、继而被抄入族谱的文书 , 能够为刚才提到的两个核心问题提供答案 。 这些文本 , 由普通民众写成 , 旨在处理、评论日常问题 , 或许是我们研究明代平民历史的最佳史料 。 在我们能找到的各种资料中 , 它们很可能最贴近百姓的心声 。

这些文本 , 不是从主导动员的国家的角度 , 而是从被动员的民众的角度 , 揭露了明代军事动员的方方面面 。 它们诉说着生活在明代的百姓 , 如何一方面苦苦应对来自国家的挑战 , 另一方面紧紧抓住国家提供的机会 。 我撰写本书的主要动力 , 就是要将百姓的巧思和创意告诉读者 。 我将努力论证 , 他们的策略、实践、话语构成了一套政治互动模式 。 这套模式 , 不仅见于士兵之中 , 而且遍布社会的方方面面;不独属于有明一代 , 亦曾显迹于中国历史上的其他时期 。 甚至在其他国家和地区 , 也可寻见其身影 。

给这类互动贴上“国家与社会之关系”的标签 , 不见得错 , 但这是对历史的“后见之明” , 有简化问题之嫌 , 而且将国家和社会人格化了 。 社会由社会行动者——个人或家庭——构成 , 但每个社会行动者都在做着自己的选择 。 大部分时候 , 他们既不代表社会 , 也不以社会公益为目的 , 他们甚至不会产生这类想法 。 相反 , 他们追求的是个人利益 , 是他们认为对自己有益的事物 。

国家也非有意的 , 乃至协调一致的行动者 。 国家并不与民众互动 , 或者更准确地说 , 民众极少感觉到国家在和自己互动 。 民众的互动对象是国家的代理人:官员和胥吏 。 民众照章办事 , 造册登记 , 缴粮纳赋 。 我们可以从自身经验得知 , 在这类互动中 , 人们可能会有不同的表现:我可以不折不扣地遵循政府官员的指示 , 一丝不苟、尽心尽责地登记各种文书簿册;我也可以拒绝服从这套程序 , 如果对方施压 , 我兴许会逃之夭夭 , 或者干脆揭竿而起 。

当然 , 民众和国家的绝大多数互动介于上述两个极端之间 , 对我们来说是这样 , 对古人来说也是这样 。 此外 , 虽然有些政治活动没有涉及与国家制度或国家代理人的直接互动 , 但这并不是说国家对这些活动而言无关紧要 。 国家的影响力无远弗届 , 无论其代理人是否在场 。 国家的制度和管理结构 , 是世人生活背景的一部分 。 在颜魁槐的记述中 , 军队将领和征兵官吏均未现身 。 如果我们就此认为国家缺席了颜朱两家的族际交涉与内部磋商 , 那就未免太天真了 。 征兵制度是他们一切互动行为的背景 。 国家或许没有直接介入两家人的协商 , 但肯定是其中的利益相关者 。 这类协商很难被归入某一常见的政治行为范畴 。 可是 , 若无视其政治属性 , 将大错特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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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怡明在办公室 。

其实 , 很多政治行为往往只是一种平凡而日常的互动:介于被动服从和主动反抗之间 , 不直接牵涉国家或其代理人 。 在这个中间地带 , 百姓间接地而非直接地与国家机构、规管制度及国家代理人打交道 , 反客为主 , 移花接木 , 以求其得以任己摆布、为己所用 。

百姓为了应付与国家的互动 , 琢磨出许多策略 , 我们该如何描述这些策略呢?显然不能简单地按照官方文书的说法 , 给它们贴上“犯上作乱”或“行为不端”的标签 。 为了突破“顺从”“反抗”二元对立的局限 , 我选择了“日常政治”everyday politics这个术语 。 正如本·柯尔克夫烈Ben Kerkvliet所言:“日常政治 , 即大众接受、顺从、适应、挑战那些事关资源的控制、生产或分配的规范和规则 , 并通过克制的、平凡的、微妙的表达和行为完成这一切 。

日常政治的“策略” , 是一种本领和技巧 , 可以被掌握或传授;或者说 , 它是一种“被统治的艺术” 。 这一概念的灵感 , 显然来自福柯笔下的“统治的艺术”以及斯科特所说的“不被统治的艺术” 。 正如福柯对“统治的艺术”之重心变化的描述 , 本书希望刻画出“被统治的艺术”的历史 。

本书与斯科特的大作在书名上仅一字之差 , 希望读者不要以为这只是在玩文字游戏 。 我想借此表明一个严肃的观点:明朝及中国历朝历代的百姓和斯科特笔下的高地居民zomia存在本质差异 。 前者的“被统治的艺术” , 不是一道简单的要么“被统治” , 要么“不被统治”的选择题 , 而是就以下问题进行决策:何时被统治 , 如何被“最恰当地”统治 , 如何让被统治的好处最大化、同时让其弊端最小化 , 等等 。

对明代百姓来说 , 日常政治意味着不计其数的权衡斟酌 , 包括掂量顺从或不顺从的后果、评估各自的代价及潜在的益处 。 强调这些权衡斟酌 , 并不意味着把百姓的所作所为简化为在理性选择驱使下的机械行事相反 , 他们是目标明确、深思熟虑的行动主体 , 通过有意识的努力 , 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同时 , 也不意味着将他们的努力矮化为“操纵体制……把自身损失降到最低”的一个实例 。

操纵体制的现象很可能普遍存在于人类社会之中 , 但是 , 百姓如何操纵体制 , 为何要这么做 , 为此动用了哪些资源 , 对体制的操纵如何重塑了他们的社会关系……这些都是历史研究中有意义的 , 乃至亟须探索的问题 。 要回答这些问题 , 就要承认百姓有能力知悉自己与国家的关系 , 并应付自如 。 换句话说 , 他们有能力创造自己的历史 。 本书将通过军户的故事 , 考察明代的日常政治 。 我们会结识彰浦郑氏一家 , 他们通过修改族长遗嘱 , 解决了怎样在家族内部定夺参军人选的问题;福清叶氏一家 , 他们通过维持与戍边族人的联络 , 化解了地方恶徒的刁难;福全蒋氏一家 , 他们仗着自己在军中的地位 , 参与货品走私和海盗活动 。 此外 , 还有很多很多人家 , 以及他们精彩绝伦的故事 。

上述家族应对国家的一系列策略 , 可分为四类 , 如表1所示 。 我已经提及从顺从到反抗这一光谱“顺从”与“反抗”的措辞相反相成 , 实则皆是从国家角度而言的另一光谱则关于策略运思的程度:一端是随机应变的权宜之计 , 另一端则是蓄谋已久、井然有序的运筹帷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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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中的极端反抗行为的表现 , 莫过于逃兵和哗变 。 明军士兵不是未曾造反或逃跑 , 但本书不会对它们详加讨论 , 原因并非在于它们不属于明代日常政治的范畴 , 而是因为士兵很少留下相关的书面记录 。 明王朝深受逃兵之害 , 作为对策 , 朝廷越来越倚赖募兵 。 募兵带来沉重的财政负担 , 通常被视为压倒明王朝的最后一根稻草 。 然而 , 几乎没有任何史料是从士兵的角度讲述逃兵现象的 。

军户肯定还有很多别的策略 , 因时制宜、灵活自如地应对挑战 。 “日常反抗行为”包括小偷小摸、故意拖延、冷嘲热讽、溜之大吉 , 等等 。 通过这么做 , 各地军户百姓竭力维护自身利益 , 对抗上司和朝廷的种种要求 。 人们一般也不会记下这类随机策略 。 要说从实践者的角度理解它们 , 历史学家可比不上人类学家和民族志学者 。 因此 , 我也不会在这类策略上徒费笔墨 。

最适合历史学方法大展拳脚的 , 乃是对“日常政治策略”的研究 。 所谓“日常政治策略” , 指那些合乎规矩且被朝廷视为服从或至少不是反抗的策略 。 实施者一般都会将其用白纸黑字记下来 。 其实 , 每每正是这样的记录 , 使策略得以奏效 。 本书着重探讨的就是这一领域的策略 。

文选自哈佛大学费正清研究中心主任宋怡明的《被统治的艺术:中华帝国晚期的日常政治》一书 , 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 。

作者| [加]宋怡明

摘编丨吴鑫

内容编辑 | 安也

值班编辑 | 郑汀兰

校对 | 翟永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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