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尔·塞尔纳:18世纪全球化视野下的“最后一场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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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1月5日下午 , 法国革命史著名学者、巴黎一大教授、法国革命史研究所前所长皮埃尔·塞尔纳(Pierre Serna)在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做了以“革命运动与18世纪的全球化问题”为主题的讲座 。 此次讲座是塞尔纳教授革命史主题系列讲座的第五讲 , 由北京大学高毅教授主持并评议 。


皮埃尔·塞尔纳:18世纪全球化视野下的“最后一场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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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尔纳教授在讲座中

“全球史”:盎格鲁—撒克逊世界“虚假的发现”

塞尔纳教授首先为法国的全球史研究“正名” , 认为“全球史”并不是英美学界在21世纪的新发现 。 塞尔纳指出 , 全球化(globalization)与全球史(global history)开始于21世纪初的世界史书写中 。 全球史的概念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 但这是一种“虚假的发现” 。 这一“发现”源于1989年这一具有双重意义的历史时刻:其一 , 法国大革命200周年 。 人们因谈论革命而感到疲倦 。 其二 , 冷战迎来根本性的转折 , 包括柏林墙的倒塌和欧洲社会主义体系的终结 。 弗朗西斯·福山撰写了《历史的终结》 , 与马克思的观点相反 , 他认为历史的终点不是社会主义而是自由主义 , 社会主义走向失败 , 资本主义世界市场将世界连成一体 , 这就是幸福的历史(但塞尔纳认为这是一种虚假的幸福)——这一叙事开始于发现南北美洲、东西印度的16世纪 。

塞尔纳认为 , “全球史”的概念是盎格鲁—撒克逊世界的“知识欺骗” 。 美苏对峙的冷战格局掩盖了马克思主义史学在20世纪关于世界史的讨论的意义 。 世界史在这一时期处于普遍史解释的核心 , 也是世界范围阶级斗争的原动力 。 不论是伊曼纽尔·沃勒斯坦的重要著作 , 还是日本“战后史”的历史书写 , 讨论的都是自欧洲资产阶级兴起以来世界市场的形成与发展 。 20世纪法国最伟大的历史学家费尔南·布罗代尔发明了一个概念“经济世界”(économie-monde) , 这一概念当然不等于全球化 , 但人们很清楚存在一个“经济世界” 。 如果阅读法国殖民主义学者德勒兹的著作 , 就会发现他的书中充满了世界地图 。 如果阅读让·饶勒斯的《法国革命的社会主义史》 , 就会发现该书讨论的完全是法国在世界以及在欧洲的位置 。 因此 , 在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学科领域 , 人们将对世界的认识作为一种工具 , 而这被盎格鲁—撒克逊的自由主义叙事以及欧洲与苏联社会主义的失败所掩盖 。 自由主义似乎“发明”了全球化 , 这是虚假的 。

重新审视“大西洋革命”

塞尔纳希望重新运用历史研究的世界视角 , 避免将法国革命与18世纪的其他革命割裂开来 。 在1955年世界历史科学大会上 , 雅克·戈德肖提出了“大西洋革命”的概念 , 塞尔纳对此非常重视 。 他对“全球化”的兴趣不仅在于地理维度 , 还在于时间维度 。 他将17世纪的英国革命与18世纪的众多革命联系起来 , 为“大西洋革命”寻找遥远的渊源 。 塞尔纳对“大西洋革命”的批判性在于 , 戈德肖看重的是1688年的光荣革命 , 而他关注克伦威尔的共和国 。 第一个将国王砍头的不是法国人 , 而是1642年的英国人 。 1649-1660年间 , 英国走上了共和主义的激进道路 , 甚至发生了具有社会主义性质的掘地派运动 。 英格兰的共和国在大西洋建立了新的政治秩序——一种共和主义秩序 。

大西洋革命还蕴含着18世纪的跨国文化交流 , 例如“激进启蒙” 。 来源于英国的共和主义激进政治哲学——包括约翰·洛克、休谟、麦考莱等——对博丹、孟德斯鸠、卢梭等法国人产生了影响 , 这些激进主义思想以新的观念被理解 , 包括人民主权、转化为实在法的自然法、公民权等 , 成为政治组织的根本法则 。 18世纪下半叶的欧洲存在一个“文明共同体” , 人们不再信奉“安全”的哲学 , 即讨论为了安全而放弃自由 , 从而建立专制政体 , 相反 , 人们认为“自由”应该体现在政治组织之中 。 集体自由、个体自由、民族自由成为政治斗争的目标 。 我们在狄德罗和达朗贝尔的《百科全书》中看到了“革命”概念 , 其讨论对象是1688年的光荣革命 。

这些思想成为一种文化财富 。 不过正如毛泽东所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 “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 作为严肃的历史学者 , 我们不能将革命仅仅诠释成思想的美德 , 革命是一种现实的暴力 。 我们要将革命整合进世界性的社会政治语境之中 , 其中激进的政治话语逐渐具有了支配性地位 。

18世纪的全球化语境:英法争霸

要理解革命的世界性 , 同时还要关注另一个现象——这一现象长期被大革命的雅各宾派历史学家所摒弃——在1690-1815年间 , 两个国家处于争霸状态 , 即英国与法国 。 如果不能理解这一点 , 就不能理解18世纪下半叶的众多革命 。 我们可以在这里列一个战争年表:荷兰独立战争;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1716年签署的《乌德勒支和约》非常重要 , 它允许英国几乎排他性地在西属殖民地进行贸易);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在地缘政治方面具有转折性意义的七年战争;美国独立战争;以及革命期间英法两国之间的战争(1792-1802) , 这与前述战争既是断裂又是延续的 , 1804年重燃的战火一直烧到1815年法国的彻底失败 。


皮埃尔·塞尔纳:18世纪全球化视野下的“最后一场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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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战争(1756-1763)的国际形势 。 图中红色部分为英国、普鲁士、葡萄牙及其盟友;蓝色部分为法国、西班牙、奥地利、俄国及其盟友 。 塞尔纳称之为“英法第二次百年战争” 。

保罗·肯尼迪在《大国的兴衰》中指出 , 在近几个世纪中 , 总是存在两个或三个处于斗争状态的大国 , 最终一方取得支配地位——16世纪是西班牙 , 17世纪是荷兰 , 18世纪的英法两国处于对立状态 , 前者在19世纪征服了世界;到了20世纪是美国 , 如今中美两国走向对立 , 而中国很可能会支配着21世纪 。 有趣的是 , 当我们讨论全球化的时候 , 我们面对的是不同国家之间冲突的历史 , 并非仅仅是世界市场或资本主义的经济增长 。

塞尔纳由此提出这样的论断:讨论革命当然可以思考诸如自由等政治观念、社会经济的结构、尤其是权力结构的演变 , 不过在他看来 , 法国大革命的起因并不在于卢梭或自由 , 而在于英法争霸 。 18世纪是一个没有石油、飞机或互联网的世纪 , 控制海洋是取胜的关键 。 英国人要建立一个在三方面压制法国的国家体系——政治上的议会 , 军事上的海军 , 经济上的伦敦证券交易所 。 七年战争使英国令人生畏的军事力量呈现于世:英国拥有众多一等战舰 , 每艘船至少有74门大炮 , 这种战争机器每艘价值200万里弗 。 英国在全世界拥有海上的压倒性优势 , 一等战舰达60-80艘 , 总价值达1.2亿里弗 。 法国在1760年的岁入是3亿里弗 , 这意味着英国可以将法国1/3的岁入使用在海洋上 。

七年战争是一种新型战争的实验室 , 对法国意味着要大量提高军事预算 , 而这会体现在针对人民的赋税上 , 这在当时的陈情书中是非常重要的内容 。 另外不能忽略的是 , 北美的加拿大在18世纪也是英法争霸战场的一部分 。 英国当时处于弱势 , 因为他们的殖民地非常有限 。 法国曾有一个绝佳的方案 , 却没能付诸实施——从圣劳伦斯河口进入 , 占据加拿大(在当时具有重要的商业价值) , 经大湖区占据密苏里 , 顺密西西比河南下直捣路易斯安那 。 塞尔纳诙谐地指出 , 假如路易十五是一位伟大的国王 , 或者有一位像英国的皮特那样能干的大臣 , 英国殖民地就会陷入被动的处境 。

七年战争意味着两国都需要强大的资金来源 , 军事战争的背后是经济战争 。 战争加强了对非洲的剥削 , 蔗糖种植园主的资本主义剥削使殖民地成为英法争霸的又一个战场 。 七年战争之后 , 首要的财富来源就是非洲 , 其次就是英法各自国内的税收 。 保罗·肯尼迪、费尔南·布罗代尔和其他经济史学者都指出 , 七年战争之后 , 英法两国针对各自臣民的税收越来越高 , 这在民众中引发了骚乱 。 1763年英国取得胜利 , 于是把头转向13块殖民地 , 提出宗主国是为了这些殖民地免受法国人的暴力而进行的战争 , 因此他们应该纳税——印花税、蔗糖税等等 。 殖民地则回应:“没门!无代表不纳税 。 (No taxation without representation.)”英法两国的战争导致了针对殖民地的税收 , 并在美洲引发了政治后果 。

美国革命的世界性影响

塞尔纳接下来讨论了美国革命的创新意义 。 首先 , 美国革命不单是一场革命 , 而且是一场共和革命 。 宗主国糟糕的经济治理在殖民地引发了人民的政治反应;这引起了历史学家所说的“美国性”(américainité)意识 , 即宗主国之外一个新群体的意识 , 这种美国性是革命性的 , 因为它要求一个新的政治主权 。

其次 , 美国革命包含着世界主义的思想原则 。 塞尔纳在这里提及一位有趣的人物:托马斯·潘恩——他称之为“两场革命之人” 。 潘恩是一位移居到美国的英国人 , 1776年1月撰写了轰动一时的《常识》 , 其中为美国的反叛进行了正名 。 潘恩思想涉及的不是全球化的历史(histoire mondialisée) , 而是世界主义的历史(histoire cosmopolite) , 即全体人类而非全体资本家的历史 。 潘恩的格言是 :“哪里没有自由 , 就是我的祖国 。 (Where liberty is not, this is my country.)”这意味着我既不是英国人 , 也不是美国人、法国人、中国人、日本人 , 我是人类的一员 。 哪里有奴役、奴隶制度、不公正 , 我就愿意成为这个国家的一员以便为这个国家而战斗 。 这很有趣 , 因为这里存在着观念的转变——他关心的不再是各国的资本家走向世界 , 而是作为世界公民关心人类的革命 , 他在这个意义上捍卫着自由的理念 。


皮埃尔·塞尔纳:18世纪全球化视野下的“最后一场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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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马斯·潘恩(1737-1809) , 《常识》的作者 , “两场革命之人” 。

不过革命史学者总是忽视对反革命的研究 。 事实上 , 没有反革命史就没有革命史;我们总是看到革命者的错误 , 总是谈到革命者的激进、夸张、极端 , 但是或许因为反革命总是非常强大的 。 并非所有的美国人都是革命者;这是历史学家建构的“美国神话”(mythe américain)——在当时有一半的美国人忠于君主 , 他们就是所谓的“效忠派” 。 在美国 , 保守主义者通常不说“革命”而说“独立战争” , 因为不存在社会变革;进步主义者会说“革命” , 因为从君主国变成了共和国 。 “革命”是一个海纳百川的“收纳箱” , 但革命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塞尔纳指出 , 当他在法国阅读中国史书籍的时候 , 他经常会感到惊讶 , 人们在提及1949年时不会说到中国革命 , 而是“中国解放”——这意味着人们发动革命是为了“解放” , 就像美国人发动革命是为了“独立” 。

法国大革命:18世纪的革命终章

塞尔纳在结论部分提出 , 现代史学都将法国大革命视为“第一个”——1848年起义的人民将自己与大革命联系起来;1870年 , 巴黎公社将自己与革命时期的巴黎市府(两者在法文中同为Commune de Paris)联系起来;1917年 , 第三共和国的政治人物声称要完成山岳派的事业 。 显然 , 中国革命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列宁的革命 , 而列宁也是一系列革命的后继者 。 但当我们注视18世纪时 , 却可以发现法国大革命是18世纪一连串重大革命中的最后一场 。 如果我们变换视角 , 就会发现法国革命是最后到来的 , 并且从其他革命中汲取了经验 。 当法国人在美国革命中战胜英国人时 , 他们就预计到英国人会报复 , 因而法国国内的税收变得更为沉重 , 公共舆论因而变得愈加恼火;法国国内的叛乱从1780年开始就未停息 。

如果我们观察当时的地图 , 会发现整个欧洲都处于叛乱之中:1770年的乌克兰;1780年的爱尔兰;1782年的日内瓦;1783年的尼德兰;1787年的比利时;1788年的列日地区……1789年 , 法国成为当时欧洲最后一场革命的发生地 。 每一次的革命者都面对着欧洲君主的军事干涉——1780年 , 英国残暴地打击爱尔兰;1782年 , 法国打击瑞士;1787年 , 普鲁士和英国共同打击尼德兰联合省;1788年 , 普鲁士打击比利时;1790年 , 普鲁士和英国共同打击列日……法国革命者深刻吸取了教训 。 革命在最初阶段有很多失败的契机 , 因为欧洲君主就像警察一样监控着欧洲的秩序 。 法国人关注美国 , 认为他们之所以成功是因为赢得了“独立”战争 。 正因如此 , 塞尔纳提出“一切革命都是独立战争” 。 法国的主权也依赖于“独立”战争 , 同时它也提供了一种新的“世界性” 。


皮埃尔·塞尔纳:18世纪全球化视野下的“最后一场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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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毅教授评议

讲座结束后 , 高毅教授进行了评议 , 并主持了塞尔纳教授与现场听众的进一步探讨 。 高毅教授在评议中指出 , 全球史、全球性、全球化问题是西方史学的主潮之一 。 我们都讲法国大革命是“革命之母” , 后来的革命都以她为借鉴 。 塞尔纳教授则认为法国大革命是“最后一场革命”——真正的革命周期开始于克伦威尔的共和国 , 因为英国革命第一次砍掉了国王的头 , 从而造成一种激进的意识形态与激进启蒙 。 这种意识形态宣传了共和国 , 用一套新的政治话语来取代旧的政治话语 , 还包括世俗化的问题 。 共和主义的政治话语开始弥漫整个欧洲—大西洋地区 , 开启了一系列革命 。 教授非常强调英法“第二次百年战争”的背景 , 18世纪是英法争霸世界的时代 , 英国的高压在法国引起了很多的反弹 。 这个时代的欧洲动荡不安 , 法国大革命是在总结了一系列起义的经验发动起来的 。 经验就在于 , 用“独立战争”对抗反革命 , 大革命于是成为一场激进的革命 。 这些观点对我们而言比较新颖 , 涉及18世纪的全球化问题 , 这在当时就是英法争夺世界霸权 , 他们的战线从拉芒什海峡(英吉利海峡)扩展到包括印度、北美等在内的全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