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磊:试谈《史记·李斯列传》与《赵正书》对李斯形象的塑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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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李斯是秦代兴亡的亲历者和见证者 。 他对秦代统一全国有重要贡献 , 对专制集权国家的建设出力甚巨 , 对秦代的速亡也负有一定责任 。 李贽《史纲评要》说:“始皇出世 , 李斯相之 , 天崩地坼 , 掀翻一个世界 。 是圣是魔 , 未可轻议 。 ”[1]然而对于如此重要的历史人物 , 两千余年来各种评论的声音其实从未停止 。 李斯的事迹主要记载于《史记·李斯列传》中 。 历代对李斯的认识和评价 , 无论如何笔削褒贬 , 也皆以此为本 。
茅坤《史记钞》说《李斯列传》“是太史公极用意文 , 极得大体处 。 ”[2]徐枋《书李斯传后》一文亦以为“太史公作此而所以垂戒于万世者 , 深切著明矣 。 ”[3]牛运震以为“《李斯传》载斯佐始皇 , 并兼吞灭之谋 , 及其销锋焚书之计 , 及与赵高废適立庶相二世 , 阿顺苟合 , 诸事迹条悉详明 , 洋洋数千百言 。 凡秦兴亡并赵高始末具在 , 似为秦外纪而并为赵高立传者 。 然首尾关目 , 仍以李斯为主 , 无划剔之迹 , 而宾主厘然 , 此所以为大手笔也 。 ”[4]可见 , 司马迁对《李斯列传》的内容选取、行文结构 , 都有精心的安排 。
司马迁在《李斯列传》中以李斯的五叹六说为线索 , 记述了李斯一生际遇 。 李景星《史记评议》:
行文以五叹为筋节 , 以六说当实叙 。 “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云云 , 是其未遇时而叹 , 不得富贵也 。 “李斯喟然而叹曰:‘嗟乎’云云” , 是其志满时而叹 , 物极将衰也 。 “斯乃仰天而叹 , 垂泪太息曰”云云 , 是已坠赵高计中 , 不能自主而叹也 。 “仰天而叹曰:‘嗟乎 , 悲夫’”云云 , 是已居囹圄之中 , 不胜怨悔而叹也 。 “顾谓其中子曰”云云 , 是临死时无可奈何 , 以不叹为叹也 。 以上所谓“五叹”也 。
记说秦王 , 著李斯入秦之始也;记谏逐客 , 著斯留秦之故也;记议焚书 , 著斯佐始皇行恶也;记劝督责 , 著斯导二世行恶也;记短赵高语 , 著斯之所以受病 , 藉其自相攻击 , 以示痛快人意也;记狱中上书 , 著斯之所以结局 , 令其自定功罪 , 以作通篇收拾也 。 以上所谓六说也 。
几及万言 , 似秦外纪 , 又似斯、高合传 , 而其实全为传李斯作用 。 文至此酣畅之至 , 亦刻毒之至 , 则谓太史公为古今文人中第一辣手可也 。 [5]
学者对司马迁的这一安排评论甚高 。 吴见思《史记论文》:“李斯凡五叹 , 而盛衰贵贱 , 俱于叹中关合照应 , 以为文情 , 令人为之低回 。 ”[6]牛运震《空山堂史记评注》:“六篇之文 , 凡李斯功罪起废 , 本末具在 , 此亦一篇之层次节奏也 。 而文字古奥峭坚 , 奇肆酣畅 , 先秦绝工之文 , 遂为本传生色 。 ”[7]
《太史公自序》和《李斯列传》文末的“太史公曰” , 可以看出司马迁对李斯其人的评价 , 也可以明白司马迁如此安排的用意 。 《太史公自序》:
能明其画 , 因时推秦 , 遂得意于海内 , 斯为谋首 。 作《李斯列传》第二十七 。 [8]
《李斯列传》:
太史公曰:李斯以闾阎历诸侯 , 入事秦 , 因以瑕衅 , 以辅始皇 , 卒成帝业 , 斯为三公 , 可谓尊用矣 。 斯知六艺之归 , 不务明政以补主上之缺 , 持爵禄之重 , 阿顺苟合 , 严威酷刑 , 听高邪说 , 废適立庶 。 诸侯已畔 , 斯乃欲谏争 , 不亦末乎 。 人皆以斯极忠而被五刑死 , 察其本 , 乃与俗议之异 。 不然 , 斯之功且与周、召列矣 。 [9]
司马迁认为李斯是辅佐秦始皇成就帝业的“谋首” , 自己亦得以位极人臣 。 但司马迁也对李斯提出了严苛的批评 , 说他虽然“知六艺之归” , 却“不务明政以补主上之缺 , 持爵禄之重 , 阿顺苟合 , 严威酷刑 , 听高邪说 , 废適立庶” , 否定了李斯忠臣形象 。
在司马迁的笔下 , 李斯有两件事最不忠于其君 , 一是沙丘之谋 , 诈立胡亥 , 在帝国继承人问题上不忠于秦始皇 。 二是上督责之书 , 阿谀秦二世 , 为保住自己的爵禄没有尽到忠臣的责任 。
王子今曾专门讨论《荀子》《韩非子》中“忠”观念的形成和发展 。 他认为 , 在《荀子》和《韩非子》中 , “忠”的理论得以总结和完善 , 而《商君书》和《吕氏春秋》等著作也无不强调臣子要对君主尽忠 。 此外 , 秦代专制政体的形成 , 也导致了“忠”的政治规范的定型 。 [10]李斯是荀子之徒 , 韩非同学 , 吕不韦舍人 , 他的思想当深受三者影响 , 可司马迁的笔下的李斯陷害同门、背叛先主 , 所作所为可谓不忠不义 。 《荀子·臣道》载:
有大忠者 , 有次忠者 , 有下忠者 , 有国贼者:以德覆君而化之 , 大忠也;以德调君而辅之 , 次忠也;以是谏非而怒之 , 下忠也;不恤君之荣辱 , 不恤国之臧否 , 偷合苟容 , 以之持禄养交而已耳 , 国贼也 。 若周公之于成王也 , 可谓大忠矣;若管仲之于桓公 , 可谓次忠矣;若子胥之于夫差 , 可谓下忠矣;若曹触龙之于纣者 , 可谓国贼矣 。 [11]
如果按照荀子理论 , 司马迁笔下的李斯不但不是“大忠”“次忠”“下忠” , 反而与曹触龙一样 , 是“不恤君之荣辱 , 不恤国之臧否 , 偷合苟容 , 以之持禄养交”的“国贼” 。
可是 , 在《李斯列传》中 , 李斯却自认为是忠臣 。 他在《谏逐客书》说:“士不产于秦 , 而愿忠者众 。 ”[12]即是向秦王表忠 。 李斯身居囹圄时的“仰天而叹” , 其实亦可视为向秦二世表忠:
嗟乎 , 悲夫 。 不道之君 , 何可为计哉 。 昔者桀杀关龙逢 , 纣杀王子比干 , 吴王夫差杀伍子胥 。 此三臣者 , 岂不忠哉 , 然而不免于死 , 身死而所忠者非也 。 今吾智不及三子 , 而二世之无道过于桀、纣、夫差 , 吾以忠死 , 宜矣 。 且二世之治岂不乱哉 。 日者夷其兄弟而自立也 , 杀忠臣而贵贱人 , 作为阿房之宫 , 赋敛天下 。 吾非不谏也 , 而不吾听也 。 凡古圣王 , 饮食有节 , 车器有数 , 宫室有度 , 出令造事 , 加费而无益于民利者禁 , 故能长久治安 。 今行逆于昆弟 , 不顾其咎;侵杀忠臣 , 不思其殃;大为宫室 , 厚赋天下 , 不爱其费:三者已行 , 天下不听 。 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 , 而心尚未寤也 , 而以赵高为佐 , 吾必见寇至咸阳 , 麋鹿游于朝也 。 [13]
司马迁笔下的李斯以为秦二世“无道过于桀、纣、夫差” , 又指责秦二世杀害忠臣 。 他自比关龙逢、王子比干和伍子胥 , 自以为“以忠死 , 宜矣” , 却回避了自己背叛秦始皇之事 。
《李斯列传》所载的沙丘之谋中 , 李斯也曾向赵高表露过要做忠臣的心迹 。 他说:
斯 , 上蔡闾巷布衣也 , 上幸擢为丞相 , 封为通侯 , 子孙皆至尊位重禄者 , 故将以存亡安危属臣也 。 岂可负哉!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几 , 孝子不勤劳而见危 , 人臣各守其职而已矣 。 君其勿复言 , 将令斯得罪 。
司马贞《索隐》:“斯言忠臣之节 , 本不避死 。 言己今日亦庶几尽忠不避死也 。 ” [14]然而 , 就是这位刚表示完要“庶几尽忠不避死”的李斯 , 却经不住赵高三言两语的诱劝 , 随即背叛秦始皇 , 私立胡亥为太子 。 可以说 , 李斯对秦二世所谓的“忠” , 恰恰是以对秦始皇的“不忠”为前提的 。
对这种行为 , 司马迁当然以为不齿 。 为了衬托李斯的不忠 , 他还特意将太子扶苏和公子高的自杀放入《李斯列传》中详述 , 又借公子高的上书 , 道出“不忠者无名以立于世”[15]之理 , 戳中李斯软肋 , 以两位忠臣孝子的决绝赴死与李斯背叛秦始皇时“仰天而叹 , 垂泪太息曰:‘嗟乎!独遭乱世 , 既以不能死 , 安讬命哉’”[16]的表演两相对比 。 太史公之笔法 , 确实可谓“极得大体” , 司马迁确实可谓“为古今文人中第一辣手” 。
司马迁希望通过“察其本” , 以给后人展示一个多面、复杂的李斯 。 而他对李斯形象的塑造也引导了此后两千余年对李斯的评价 。
二
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赵正书》为我们重新认识李斯提供了新的材料 。 《赵正书》中记载的秦末历史与《史记》有极大不同 。 对于《赵正书》与《史记》记载的抵牾 , 研究者均认为不能轻易彼此否定或强求统一 。 [17]我们赞同这种审慎的态度 。 而即便这些文献材料对秦代历史有所演绎 , 其背后隐藏的作者的历史观其实也值得我们重视 。
《赵正书》的篇末说:
曰:“胡亥所谓不听閒(谏)者也 , 立四年而身死国亡 。 ”[18]
由此可知 , 《赵正书》的主旨 , 在于指出胡亥“不听閒(谏)” , 实际是劝导阅读者听谏纳善 。 而我们通过研读《赵正书》的一些细节可以发现 , 《赵正书》中的李斯是十足的忠臣形象 。
与司马迁设置五叹六说类似 , 《赵正书》的作者塑造李斯的忠臣形象是以记录李斯奏言的方式展开的 。 这样的奏言共有三次 。 第一次是秦始皇“病即大甚 , 而不能前”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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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始皇让李斯参与商讨帝国继承人问题 , 可见对李斯的重视 。 不过 , 秦始皇对“一人之下 , 万人之上”的丞相李斯却并不完全信任 。 秦始皇的话表面上是哀怜“吾子之孤弱”和“吾蒙容之民” , 其实重点在于强调历史上屡见不鲜的“其后不胜大臣之分(纷)争 , 争侵主”[19]的现象 , 有敲山震虎的意味 。 李斯当然听出了秦始皇的弦外之音 , 他“昧死頓首言”的回答也十分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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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首先奉承秦始皇“万岁之(寿)尚未央” , 然后陈说自己并不是秦人 , 但有幸得到秦始皇赏识 , “以为粪土之臣 , 使教万民” 。 接着李斯陈述自己的功劳 , 表示已经鞠躬尽瘁 , 帮助秦始皇统一天下 。 如此尽心尽力 , 却“见疑如此” , 只能“当(戮)死 , 以佨(报)于天下者也 。 ”秦人本有“从死”的制度传统 , 但在秦献公时就已经废止 。 [20]李斯此时要求“从死” , 当然只是展示一种尽忠的姿态 , 然而这一姿态的展示是十分必要的 。
帝王临终托孤 , 是关系国家稳定的大事 , 也是考验君臣关系的试金石 。 历史上因托孤不慎导致政局动摇、君臣反目的故事举目皆是 。 即使是常为后人称道的白帝城托孤 , 君臣之间可能也充满戒备 。 刘备对诸葛亮所说“若嗣子可辅 , 辅之;如其不才 , 君可自取”[21]的遗言 , 有学者认为是对诸葛亮的试探 。 明人章懋曾感叹说:“呜呼!昭烈于是失言矣 。 吾读陈寿书至此 , 未尝不深为孔明惧也 。 夫昭烈之为是言 , 是疑孔明也 , 是以操、懿待孔明也 。 吾不意‘鱼水君臣’而犹以智术相御有如是者 。 于托孤寄命之际而置嫌疑于其间 , 安在其能托孤也!”[22]明末清初人徐世溥《诸葛武侯无成论》也以为:“斯言也 , 昭烈之疑忌尽见 , 生平深险毕露 。 非惟昭烈不知孔明 , 孔明亦不知昭烈甚矣 。 ”[23]
所谓“鱼水君臣”亦不免“以智术相御” 。 在即将病逝的秦始皇面前 , 李斯必须表现出万分忠诚 , 否则后果难料 。 李斯所谓的“佨(报)于天下” , 其实可以理解为“报于陛下” 。 《赵正书》下文说:
赵正流涕而谓斯曰:“吾非疑子也 , 子 , 吾忠臣也 。 其(议)所立 。 ”丞相臣斯、御史臣去疾昧死顿首言曰:“今道远而诏期宭 , 臣恐大臣之有谋 , 请立子胡亥为代后 。 ”王曰:“可 。 ”[24]
我们不知道秦始皇的“流涕”是真的被李斯感动还是刻意的表演 , 但秦始皇“吾非疑子也 , 子 , 吾忠臣”之语 , 无疑给李斯吃了定心丸 。 对于继承人的人选 , 秦始皇以“吾子之孤弱”加以暗示 , 其实已经明了是胡亥 。 [25]如果我们再从上文分析的秦始皇对李斯不信任的角度考虑 , 李斯绝对不可能、也绝对不敢对帝国继承人提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
《赵正书》所述临终托孤故事中 , 秦始皇与李斯的对话机锋相对 , 李斯的表现堪称完美 , 其忠臣形象已跃然纸上 。 而《赵正书》也完全回避了胡亥诈立的版本 , 李斯参与谋立新帝 , 化身为托孤大臣 , 这就使《李斯列传》中所述的李斯最大之不忠在《赵正书》中不再成立 。
《赵正书》中李斯的第二次奏言是在秦二世“欲杀丞相斯”时 。 李斯这段奏言自述“七宗罪” , 与《李斯列传》所载李斯的狱中奏言大致相同 , 但是一些文句的用语和顺序则有所区别 。 牛运震以为这段奏言“朴直中自然峭肆 , 亦借为李斯佐秦事迹一总 。 ”[26]中井积德认为“唯第七罪 , 为虚饰非实 。 ”[27]不过 , 《李斯列传》说:“书上 , 赵高使吏弃去不奏 , 曰:‘囚安得上书!’”[28]宫崎市定认为 , 李斯狱中上书不可能被政府的史官保存 , 这篇上书是后人托名创作的 。 [29]这样的说法得到陈侃理的支持 , 他进一步认为李斯的奏言源自《赵正书》的某个抄本或同类的小说家言 。 [30]不论如何 , 正如凌稚隆所说 , “李斯所谓七宗罪 , 乃自侈其极忠 , 反言以激二世耳 。 ”[31]李斯自述的“七宗罪”完全是自陈其功 , 由此也表明了自己的忠心 。
《李斯列传》中李斯自陈“七宗罪”时已身陷囹圄 , 是走向人生末途前的最后挣扎 , 但他仍然“自负其辩 , 有功 , 实无反心 , 幸得上书自陈 , 幸二世之寤而赦之” 。 [32]《赵正书》则在李斯自述“七宗罪”之后 , 又安排了更令人叹惋的第三次奏言 。 这次奏言是在李斯“且死”[33]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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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的这次奏言自称为“善言” , 不过却出口不善 , 一开始就诅咒秦二世会随他而去 , 措辞相当激烈 。 他警告秦二世“变古乱常 , 不死必亡” , 历数秦二世的种种过失 , 说他是“变古而乱常者” , 虽未明言他会“不死必亡” , 其实已暗含其意 。 所谓“酒肉之恶 , 安能食乎?破国亡家 , 善言之恶 , 安能用乎?”其实是告诉秦二世即使改正错误也已经为时已晚 。 李斯最后又重复强调了秦二世的过失 , 以“王勉之矣”的反语发泄自己的不满和冤屈 , 而末尾“斯见其央(殃)今至矣”一句已几近绝望 。
李斯作为臣下 , 如此诅咒君王 , 按常理实在不可想象 , 从中我们可以读出李斯作为忠臣的愤恨 。 可以说 , 这是李斯在生死关头的最后一搏 , 他故意用语狠毒 , 以激二世 。 《吕氏春秋·至忠》说:“至忠逆于耳 , 倒于心 , 非圣贤孰能听之?故贤主之所说 , 不肖主之所诛也 。 ”[34]李斯的奏言可谓“忠逆于耳 , 倒于心” , 无奈二世并非贤主 , 李斯的至忠之言并没有让他幡然醒悟 , 虽然其后子婴又进谏劝说 , 仍然没有改变李斯被处死的命运 。
这段陈词与上引《李斯列传》中李斯身居囹圄时的“仰天而叹”的文气十分类似 。 虽然二者语句基本没有相同之处 , 但均是发泄对秦二世的不满 , 用语都十分激烈 。 “仰天而叹”中李斯先直指秦二世为“不道之君” , 又历数秦二世“夷其兄弟而自立”“杀忠臣而贵贱人”“作为阿房之宫 , 赋敛天下”的过错 , 末尾“吾必见寇至咸阳 , 麋鹿游于朝也”一句与《赵正书》第三次奏言末尾的“斯见其央(殃)今至矣”异曲同工 , 对秦二世已经几乎不抱什么希望 。 但是在《李斯列传》中 , 司马迁是在“仰天而叹”之后 , 才记录了李斯自陈“七宗罪”的狱中上书 , 行文安排与《赵正书》恰好相反 。 比较来看 , 李斯的“仰天而叹”比自陈“七宗罪”的上书措辞更激烈、感情更丰沛 , 如果单从文章营造的烘托效果来看 , 《赵正书》将李斯“且死”之语置于自陈“七宗罪”之后的安排无疑更胜一筹 。 [35]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 , 《李斯列传》中全文引录了李斯阿谀秦二世的督责之书 , 这也成为李斯“持爵禄之重 , 阿顺苟合”的最有力证据 。 而在《赵正书》中此事却只字未提 。 此前已有学者怀疑督责之书并非李斯之作 , 而是后人为了贬低法家而伪造的 。 [36]我们推想《赵正书》作者不采督责之书的原因有三 , 一是作者可能没有见过督责之书;二是见过督责之书 , 但以之为伪 , 故不取;三是督责之书为真 , 但因其与李斯忠臣形象不符 , 故不取 。
由以上论述可见 , 如果我们抛开对历史真实的探究 , 只探讨作者的创作用意的话 , 《赵正书》的作者很显然是在告诫君主要听谏 , 为此而塑造了李斯的忠臣的形象 , 以李斯的忠心 , 反衬秦二世的不听谏 。 而李斯的忠臣形象虽然与《李斯列传》不符 , 却很可能是当时社会的普遍看法 。
《李斯列传》“太史公曰”中 , 司马迁已经明言“人皆以斯极忠” , 可见汉代人对李斯的主流看法也许是“极忠” , 但李斯却以“被五刑死”的悲惨结局收场 , 其冤屈不免令人同情 。 而在其余相关文献中 , 我们确实也可以看到汉代人对李斯忠臣形象的认同 。
《史记·萧相国世家》记载萧何自污入狱 , 刘邦将萧何与李斯对比 , 说:“吾闻李斯相秦皇帝 , 有善归主 , 有恶自与 。 今相国多受贾竖金而为民请吾苑 , 以自媚于民 , 故系治之 。 ”[37]“有善归主 , 有恶自与”的李斯 , 确实是忠臣模样 。 《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又有“李斯竭忠 , 胡亥极刑”[38]之句 。 类似记载又见《法言·重黎》:
或问:“李斯尽忠 , 胡亥极刑 , 忠乎?”曰:“斯以留客至作相 , 用狂人之言 , 从浮大海 , 立赵高之邪说 , 废沙丘之正 , 阿意督责 , 焉用忠?”[39]
梁玉绳《史记志疑》:“《法言·重黎篇》有答或人李斯尽忠之问 , 当时盖有以为忠者 , 故邹阳曰‘李斯竭忠’ 。 ”[40]梁玉绳亦以为汉代有人认为李斯是忠臣 , 而扬雄的说法应是受到了司马迁的影响 , 才以为李斯不忠 。 又《说苑·杂言》载:
太公一合于周 , 而侯七百岁 。 孙叔敖一合于楚 , 而封十世 。 大夫种存亡越而霸句践 , 赐死于前;李斯积功于秦 , 而卒被五刑 。 尽忠忧君 , 危身安国 , 其功一也 , 或以封侯而不绝 , 或以赐死而被刑 , 所慕所由异也 。 [41]
《说苑》将李斯与太公望、孙叔敖、大夫种并列 , 认为他们“尽忠忧君 , 危身安国 , 其功一也” , 看来也是忠臣形象 。
《李斯列传》中 , 赵高虽然希望找出“斯与子由谋反状”[42] , 但从《李斯列传》所述李斯事迹来看 , 李斯根本没有谋反之心 。 李斯由一个上蔡布衣 , 凭借自己多年的努力 , 终于官居丞相 , 并协助秦始皇统一天下 , 人生可谓成功 。 而三十余年间 , 李斯家族亦在李斯经营之下权势显赫、枝叶硕茂 。 《李斯列传》说:“斯长男由为三川守 , 诸男皆尚秦公主 , 女悉嫁秦诸公子 。 ”李斯家族与秦始皇家族有紧密的联姻 , 李由又在秦的重郡任职 。 李由告归咸阳时 , 李斯置酒于家 , “百官长皆前为寿 , 门廷车骑以千数 。 ”[43]家族声势达到极盛 。
李斯若不忠心 , 何必在秦国逐客时上书自陈?李斯若有谋反之心 , 沙丘之时可谓千载难逢的良机 , 李斯又何必与赵高合谋诈立胡亥?胡亥残杀自己的同胞公子和公主时 , “相连坐者不可胜数”[44] , 李斯的儿女必然会受到牵连 , 而李斯选择隐忍不发 , 其中或有其忠君观念的影响 。 而李斯入狱之时 , 李由仍身兼三川守之要职 , 处于镇压反秦义军的前线 。 若得知自己老父被囚 , 自己又受到无端审查 , 李由是否还会为保秦而力战也要打一个问号 。 通过李由抵抗至被反秦义军所杀一事来看 , 李由也没有谋反之心 。
真实的李斯也许永远无法找回 , 但通过《赵正书》的记载 , 我们或许可以勾勒出与《李斯列传》大不相同的李斯脸谱 。 邢义田在《立体的历史——从图像看古代中国与域外文化》自序中说:
所谓立体的历史 , 是三度空间整体的历史画面 , 由(1)文字和非文字的材料、经(2)历史研究和写作者的手 , 传递给(3)读者 , 三者互动而后产生 。 历史研究和写作者生产并传递画面 。 读者心中能有怎样的历史画面 , 是否生动立体 , 一方面取决于读者自己 , 一方面也取决于生产和传递者的喜好、能力、训练、眼光以及据以建构的画面 。 [45]
无论《李斯列传》还是《赵正书》 , 它们的作者对李斯的描绘可谓“生动立体” , 而对这“生动立体”的画面背后的历史事实的判定 , 当然要持审慎的态度 。 面对不同的历史记载 , 除了尽最大可能地还原历史真相外 , 我们还可以通过考察作者对历史素材的选取、编排 , 通过考察作者的观念和态度 , 来研究他们的历史观念 。 两千余年来 , 受司马迁的影响 , 李斯的忠臣形象日渐模糊在历史深处 , 而《赵正书》的出土为我们重新评判李斯 , 重新认识司马迁的笔法 , 重新思考汉代人的历史观念 , 提供了契机和可能 。
注释:
[1]李贽:《史纲评要》卷四《后秦记》 , 北京 , 中华书局 , 1974年 , 第91页 。
[2]茅坤:《史记钞》卷五五 , 明泰昌元年乌程闵氏刊朱墨套印本 , 1620年 。
[3]徐枋撰 , 黄曙辉、印晓峰点校:《居易堂集》卷一〇《书李斯传后》 , 上海 ,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 2009年 , 第228页 。
[4]牛运震撰 , 崔凡芝校释:《空山堂史记评注校释》卷九 , 北京 , 中华书局 , 2012年 , 第498页 。
[5]李景星著 , 陆永品点校:《史记评议》 , 上海 , 上海古籍出版社 , 2008年 , 第176页 。
[6]吴见思著 , 陆永品点校:《史记论文》 , 上海 , 上海古籍出版社 , 2008年 , 第51页 。
[7]牛运震撰 , 崔凡芝校释:《空山堂史记评注校释》卷九 , 第498页 。
[8]《史记》卷一三〇《太史公自序》 , 北京 , 中华书局 , 1959年 , 第3315页 。
[9]《史记》卷八七《李斯列传》 , 第2563页 。
[10]王子今:《“忠”观念研究—一种政治道德的文化源流与历史演变》 , 长春 , 吉林教育出版社 , 1999年 , 第76—135页 。
[11]王先谦撰 , 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卷九《臣道》 , 北京 , 中华书局 , 1988年 , 第254—255页 。
[12]《史记》卷八七《李斯列传》 , 第2545页 。
[13]《史记》卷八七《李斯列传》 , 第2560—2561页 。
[14]《史记》卷八七《李斯列传》 , 第2550—2551页 。
[15]《史记》卷八七《李斯列传》 , 第2553页 。
[16]《史记》卷八七《李斯列传》 , 第2550页 。
[17]参见孙家洲《兔子山遗址出土〈秦二世元年文书〉与〈史记〉纪事抵牾释解》 , 《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赵化成《〈赵正书〉与〈史记〉相关记载异同之比较》 , 北京大学出土文献研究所编《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叁]》 , 上海 , 上海古籍出版社 , 2015年 , 第299—302页;陈侃理《〈史记〉与〈赵正书〉——历史记忆的战争》 , 日本中国史学会编集:《中國史學》第26卷 , 京都 , 朋友書店 , 2016年10月 , 第25—38页 。
[18]本文所引《赵正书》简文 , 均出自北京大学出土文献研究所编《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叁]》 , 以下不再注出 。
[19]“其后”之前的语句有所缺失 , 但我们可以推测秦始皇当是举例叙述历史上先主去世、新君孤弱之例 。
[20]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周驯》“十一月更旦之训”中亦有关于秦人从死的内容 。
[21]《三国志》卷三五《蜀书·诸葛亮传》 , 北京 , 中华书局 , 1959年 , 第918页 。
[22]章懋:《枫山章先生集》卷四《读蜀汉志》 , 丛书集成初编本 , 北京 , 中华书局 , 1985年 , 第116—117页 。 参见王子今《诸葛亮的神话》 , 《千百年眼——皇权与吏治的历史扫描》 , 北京 , 东方出版社 , 2008年 , 第214—216页 。
[23]王士祯《居易录》卷一二引 , 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
[24]此句原断作:“今道远而诏期宭(群)臣 , 恐大臣之有谋 , 请立子胡亥为代后 。 ”整理者注释中又提出第二种断句 , 此以第二种断句为准 。
[25]参见姚磊《北大藏汉简〈赵正书〉释文补正》 , 《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16年第1期 。
[26]牛运震撰 , 崔凡芝校释:《空山堂史记评注校释》卷九 , 第502页 。
[27]司马迁撰 , (日)泷川资言考证 , 杨海峥整理:《史记会注考证》卷八七 , 上海 , 上海古籍出版社 , 2015年 , 第3330页 。
[28]《史记》卷八七《李斯列传》 , 第2561页 。
[29]宮崎市定:《史記李斯列伝を読む》 , 《東洋史研究》第35卷第4號 , 1977年3月 , 收入《宮崎市定全集》卷五 , 東京 , 岩波書店 , 1999年 , 第245—246页 。
[30]陈侃理:《〈史记〉与〈赵正书〉——历史记忆的战争》 。
[31]司马迁撰 , (日)泷川资言考证 , 杨海峥整理:《史记会注考证》卷八七 , 第3330页 。
[32]《史记》卷八七《李斯列传》 , 第2561页 。 牛运震以为此句“写李斯小人肺衷 , 委屈如见 , 亦正呆得可怜 。 ”(牛运震撰 , 崔凡芝校释:《空山堂史记评注校释》卷九 , 第502页)
[33]《赵正书》中出现两处“斯且死” , 此是指第二处 。
[34]许维遹撰 , 梁运华整理:《吕氏春秋集释》卷一一《至忠》 , 北京 , 中华书局 , 2009年 , 第242—243页 。
[35]《赵正书》没有竹简遗失 , 内容基本完整 。 整理者对《赵正书》简册的编连顺序也得到了学界的一致认可 。
[36]安子毓:《李斯“督责之书”系伪作辨》 , 《史学月刊》2013年第7期 。
[37]《史记》卷五三《萧相国世家》 , 第2018页 。
[38]《史记》卷八三《鲁仲连邹阳列传》 , 第2471页 。
[39]汪荣宝撰 , 陈仲夫点校:《法言义疏》卷一五《重黎》 , 北京 , 中华书局 , 1987年 , 第382页 。
[40]梁玉绳:《史记志疑》卷三一 , 北京 , 中华书局 , 1981年 , 第1322页 。
[41]刘向撰 , 向宗鲁校证:《说苑校证》卷一七《杂言》 , 北京 , 中华书局 , 1987年 , 第410—411页 。
[42]《史记》卷八七《李斯列传》 , 第2561页 。
[43]《史记》卷八七《李斯列传》 , 第2547页 。
[44]《史记》卷八七《李斯列传》 , 第2552页 。
[45]邢义田:《立体的历史——从图像看古代中国与域外文化》自序 , 北京 ,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 2014年 , 第2页 。
本文原载于《古代文明》2018年第1期 。 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先秦、秦汉史》2018年第2期全文转载 , 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历史学文摘》2018年第2期转摘 。 引用请以原文为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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