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顾不曾拳脚相加

【书话】

申闻

况周颐(1859—1926)为“晚清四大词人”之一，好作笔记，近读其《眉庐丛话》中有“顾千里黄荛圃拳脚相加”一条，似为记其与王半塘早年于京师论词不合，虽有辩驳而未致相殴作铺垫，令人发噱，其文有云：

道咸间，苏州顾千里(广圻)、黄荛圃(丕烈)皆以校勘名家，两公里閈同，嗜好，学术同。顾尝为黄撰《百宋一廛赋》，黄自注，交谊甚深。一日，相遇于观前街，坐谈良久。俄谈及某书某字应如何勘定之处，意见不合，始而辩驳，继乃诟詈，终竟用武，经肆主人侯姓极力劝解乃已。光绪辛卯冬，余客吴门，世经堂无恙(一单间小肆耳) 。侯主人尚存(主人微佝偻，人以“侯驼子”呼之，时年殆逾八十) ，曾与余谈此事，形容当时忿争情状如绘。洎甲辰，再访世经堂则闭歇久矣，为之惘然。

顾千里(1766—1835)、黄丕烈(1763—1825)两人之交恶，确实因顾氏与段玉裁“四郊”“西郊”一字之争而起，今人李庆、刘跃进等已有专文论及。清末编撰《黄荛圃先生年谱》的江标(1860—1899) ，在黄氏年谱中未多谈顾、黄绝交事，但据他为徐康《前尘梦影录》作序所述：

读而刻之，仍如对叟坐于元妙书肆。书肆为湖州侯念椿所设，侯年亦六七十，目睹各家藏书兴废，分别宋元椠刻、校钞源流，如辨毫厘，尝称之曰今之钱听默。曾属其将数十年来藏书见闻，杂写一册，亦吾乡掌故也。

时在光绪二十二年(1896)十一月十六日，侯念椿若正七十岁，则他生于道光七年(1827) ，黄丕烈已去世两年之久，等侯念椿到苏州设世经堂，顾千里也已去世十多年。即使像况周颐所记，光绪十七年(1891)辛卯冬，他来苏州见世经堂尚在营业，侯念椿年逾八旬，其生年较江标所述早十五年，十二三岁的侯氏也不可能在黄丕烈去世前几年设书肆于观前，顾千里、黄丕烈自然不可能在他书店里互殴。

笔者近年搜辑苏州清末民初坊肆人物资料，偶见民国间所装《清末名人书札墨迹》三册，均以书札单页夹于民国人讣告册内。书衣用旧报纸报过，朱笔题“清末名人书札墨迹”第一册、第三册、第四册，朱笔字迹似出顾廷龙先生手。第三册内容为《侯母陆太夫人讣闻》，有于右任、蔡元培、王震、费树蔚、严独鹤、王钝根、戚饭牛等题辞。据侯荣(子然)述《先室陆夫人事略》：

年十九来归，侍奉翁姑，晨昏定省，无稍阙时。先父念椿公，设世经堂书肆于元都，善鉴别宋元板本，名闻江浙间。以是广交游，先室佐持中馈，昕夕不遑，盘罍间未尝有俭色，而犹不费女红，贤声卓著，有由来矣。 ……先室年已三十有六。是时，先父母已先后辞世，先室佐余处理大事，哀毁中礼，戚党无不称之。荣悬壶于乔司空巷，从游日众，食指益繁……

按之讣闻，陆氏生于清同治四年(1865)乙丑二月十六日，民国二十年(1931)十二月十九日病逝，享年六十七岁。光绪二十六年(1900)三十六岁时，侯念椿夫妇都已去世。这与况周颐称光绪三十年(1904)甲辰再到苏州， “世经堂歇闭久矣”相合。之所以世经堂书肆会歇业，一是老主人侯念椿去世，另一方面是其子侯荣、孙侯锡蕃均改行业医，无人继承贩书之事。

晚近对侯驼子事迹记录最多者，应推叶昌炽(1849—1917) ，他在《藏书纪事诗》卷七专门为苏州侯驼子、扬州陈驼子编立条目。叶氏引自撰《异说披昌》称，自幼识侯念椿， “短而偻，貌寝行贱，日登垄断以售黎丘之技，然颇晓事。多识簿录，旧钞、旧刻，何年何人收藏，何省何地装订，写椠先后，题跋真伪，一见纸墨，辄能言之不爽。 ”同样评价，也见于叶氏《语石》卷十，可见侯氏兼通碑拓鉴定。叶氏在苏期间与侯念椿交往颇多，《缘督庐日记》不时提及。蒋凤藻致叶昌炽的《心矩斋尺牍》第一通里，也言涉侯驼子：

荡口张姓，乱中所得宋元椠名校旧钞珍本不少。前闻侯念椿言，张氏先得汪阆原家精本一船。盖汪氏避难在彼，被土匪抢去一船书籍，尽入张姓。且于山塘经营时所得诸书，精本尤多，堆积空房中，随时董理，每以重复本出售。陆存斋所得《白六帖》单行本，《夷坚志》足本等等，皆得自荡口张姓者也。

据此推测，侯念椿来苏州设立世经堂在道咸之间，中经咸、同，至光绪二十六年(1900)以前，约五六十年，博得“今之钱听默”美名。然而，他毕竟不是与黄丕烈同时的钱听默，况周颐说他曾见证黄、顾二人“拳脚相加” ，纯属子虚乌有。

作者：申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