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那些“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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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物质匮乏，但生活的仪式感却无处不在，尤其到了过年，扫舍封神、结婚生子、盖房祝寿，帖子的使用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 寇克让

克让

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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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克让作品

新年的那些“帖子”

2017年12月20日星期三

文/寇克让

初上书法专业的时候，听说一种叫做“万年红”的纸，因为这个高级的名字，我暗自好奇了一阵子。直到有一天系里办公室的老师备了万年红，让我写一套应急的词儿，见到实物，我的好奇与忐忑方完全消失，原来就是我老家所说的“帖子” 。

后来读书，知道小时候以为名字“土气”的帖子，其实在古代社会，尤其是上流人物中实在不可或缺，就往往想着古人递帖子的优雅与庄严，也回忆着小时候自己写帖子的种种快乐，倒不由得心生几分自豪。当然，老家说到帖子的时候，已经纯粹指纸而言了，远没有文献中的风雅。

可能已经无从考证，但我仍然相信老家称纸为帖子，是古代文献中的帖子在民俗中珍贵的遗存。虽然意思变化了，但也不是毫无关系，比如，指纸而言的帖子，对于质量和颜色有一个无需明言的约定，白纸、粗黄的草纸，从来没有被称为帖子的资格。带着这个经验再看文献中的一些雅物如名帖、请帖、简帖、庚帖、射帖，其实都是帖子。所以，帖子不俗，只是十分普遍的用场让人一时忘记了它的历史演变。相比当初以为高级，而实际只是标榜着颜色的万年红，帖子的文化积淀格外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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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物质匮乏，但生活的仪式感却无处不在，尤其到了过年，扫舍封神、结婚生子、盖房祝寿，帖子的使用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虽然帖子使用的重头是春联，但春联是一大宗，而且在春联中，帖子的原始意义丧失殆尽，所以我这里不涉及春联，留待以后专说。还有一个似乎五湖四海都流行的福字，唯独不在我的老家流行，所以，帖子写福字，是我客居京城这几十年每到过年才会例行的程序。不过，老家的大门上虽然不用写福字，但除了春联以外常常会有一个小小的喜帖，一定是竖幅，内容不是出门见喜就是喜气盈门。这个喜帖，不管是谁家，过年都会贴。所以，小时候我会预先裁好帖子，写一大堆的出门见喜和喜气盈门，自带帖子来求字的人出空白帖子交换成品即可。

当然出门见喜更受欢迎，这四个字在小时候有许多花式的写法当时不以为然，阔别家乡半辈子，虽然雅好采风，但至今闻所未闻，我有点小自豪地认为这恐怕是我所传承的独门小技了。而挂在嘴边的风雅则流传较广，比如一首打油诗：“远看南山山磊山，闯王拉马回中原，砚台石打张文远，嘉庆无力坐江山。 ”这就是出门见喜的字谜诗，一句一个字，虽然俚俗实不堪为诗，但也能据此以观一地民风。至于何时何地，当然是我的家乡。李自成是陕西人自不必说，文献中见到的南山，往往特指秦岭、终南山，而不是普遍意义上南边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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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见喜是小帖，书法上没有难度，能够让我感到充分发挥的是一些大字帖，但太大的字就会变成挑战。小时候写过最大的帖子是八十年代初的一次写喜帖，一位豪绅嫁女儿，亲自抱一卷儿零号的红帖子来找我，别的什么喜联喜字等等都不在话下，唯独那个“狮”字有点为难，其难有三：一是大，多大？字必须要解放牌卡车的前脸那么大，因为那位先生嫁女就是要用一汽解放开道；二是“吊角”写，即纸是正菱形，这么大的字写菱形纸很难写在正中位置；三是车头竖长而“狮”字横扁，占足空间却不能出格。第一张写废之后我绕桌子几圈，脱掉硬邦邦的棉袄才敢动笔。从此，脱棉袄写狮字成为我的一段轶事，要知道过年求字的人多，每年春节都是在户外写，天冷得足以呵冻成冰。

庚帖在老家可能属于秘密文本，都是由长者来写，而不必论书法之好坏，所以，年复一年写帖子，但我从来没有机会写庚帖，祖父父亲也从未跟我谈起庚帖究竟写些什么内容，形式、讲究等等，现在想来何尝不是一个小遗憾。这几年迷恋听戏，秦腔《三滴血》中孟遏云饰演的王妈妈有一句唱词“假造庚帖把好人欺” ，根据这句话和剧情，我想传统的庚帖可能有法律效力，这也许是祖辈对我一直讳莫如深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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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学习古典文献专业，读四书五经，我对三千年前诞生了周礼的家乡颇为自豪，但小时候写帖子涉及这方面的内容却倍感煎熬。比如，来格、来享、如在、其上，四个二字小横批，年年写，为家家户户写。这些年被批为“流水作业”的某些艺术家的做法，我几十年前就这么干了，裁好了纸整齐地放在桌子上压住，成行成列批量地写，都懒得用手扶纸了。但不管怎么说，小时候对这四个帖子的意思一直云里雾里，多年以后读四书五经，每逢相关字句，便浮想联翩，脑海里满是既格且享的盛大与庄严，以及“祭神如神在”的人的恭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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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小时候最令人一头雾水的帖子当属戊己宫这个三字横帖，我一直不知道土地神的神位为何要写这三个字。这个当年就请教过先人，但答案只是个教条，并不能解决我的困惑。后来也是读书才恍悟这是十天干、五行分别与四方相配而得出的结果。十天干配东南西北四方，一方两字共八字，多余两字只好与中央相配，当然不是最后的壬癸，而是中间的戊己二字，这就是中央配中央啊！五行与四方的相配多出一个，也置于中央，当然这次不是金木水火土中间的水，伟大的先民给自己的脚下选择了丰饶厚实的黄土我并不意外，我惊讶的是上古时期交通不便，他们何以知道中国以北也终究是水！这当然是题外话。再说五行的土以及天干的中间二字都配于中，土地神自然五行为土，方位居中，天干为戊己。这个简单的问题，小时候就如同当年读书第一次遇到典午既东这样的话让人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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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文字的深奥不同，写帖子在写字方面大大小小的技术则是一看就会。比如帖子表面因为施色而不易着墨，民间的办法多得很。用半干半湿的布擦一下纸面最简单易行，但容易过度，使写成的帖子颜色不够鲜艳，有时擦得太厉害还会洇墨，把纸擦皱等等。那么，用一团废纸或粗糙的干布擦纸面，就会着墨良好且避免上述问题。但尺幅大的帖子擦拭费力，如果有折痕也难以彻底克服，那么，另一个办法就是找一个整齐的桌子边沿，把帖子覆在上面紧贴桌沿，手持两端不停扯动，反复几次，帖子就平整而容易着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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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到了八十年代，就不时地会碰到一种油光的帖子，如果不做手段，那是万难着墨停墨的！刚才说的办法也都无济于事。这时候，就不要在帖子上下功夫了，而是想办法处理墨，小时候最常用的办法是肥皂水调墨，据说这是唐代宫庭写硬黄的办法流落到了民间。

至于滴水成冰的过年前夕在户外写帖子，墨池结冰也是一大碍，民间没有乾隆皇上那样带火炕的砚台，但老酒家家有，用它调墨就可以抵御冰天雪地的严寒了。

最后别忘了，不管写什么帖子，墨比日常的写字要浓得多，否则帖子就成了“花脸敬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