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熊景明:中国要往前走,需要排除不直面历史带来的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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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1963年 , 西方研究中国大陆的学者在香港亚皆老街155号设立了“大学服务中心” , 专为海外到香港来从事中国研究的学者服务 , 直到中国对外开放以前 , 中心成西方中国研究学者的大本营 。 按80年代初的统计 , 大约有200多本有关中国大陆研究的学术著作 , 都在该中心完成 。 1988年中心加入香港中文大学 , 1993年更名为中国研究服务中心(下文简称“中心”) 。 如今 , 中心成为拥有当代中国国情研究最齐全的图书馆 , 其使用之方便为海内外学者称道 。

1988年 , 熊景明女士担当中心的助理主任 , 负责管理中心的日常事务 , 拓展馆藏以及维系中心的学术网络 。 每个来到中心的学者都认识熊景明 , 她说 , 世界上中国研究中心有很多个 , 而为中国研究服务的“中国研究服务中心”只有一个 , 中心就是为了服务学者的 。

熊景明的热心、周到让人印象深刻 , 也为她赢得了“学术媒人”“熊猫饲养员”“温柔专制”等称号 。 学术服务之外 , 她近年来集中精力收集民间历史并写作自己的家史 。 此外 , 她自身的生活经历 , 何尝不是一部丰富的“民间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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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景明

家族史写作

澎湃新闻:几年前我看过您的《家在云之南》 , 写的是您的家族史 。 听闻您最近又在写一本家族史的书 , 这次是写什么内容?

熊景明:《家在云之南》是凭着自己的记忆 , 写的都是自己认识的人 。 现在这一本(暂定名《长辈的故事》)基本上写完了 , 是根据资料写我的曾祖父、祖父、外公、干爹等人 。 我对他们了解不多 , “拜干爹”时我才四岁 , 根本不知道何为“干爹” 。 写这些人要去查看资料、做点研究 。

曾祖父留下的文集是古文 , 头都看大了 。 里面写到他参加“西征” , 到西藏平叛 , 只有短短一段话 , 我查阅了包括当时的四川都督尹昌衡、云南的殷承献将军——曾祖父是他的总参谋长——留下的文献 , 看了英国人写的书 , 还是没法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 。 这些文献完全没有写到战争的惨烈 , 曾祖父则提及士兵的牺牲 , 民众的付出 , 以及北洋政府的瞎指挥 , 早上下一个命令叫你打 , 晚上下一个命令叫你撤离 。

曾祖父留下来很多文章、诗作 , 都经他的大儿子即我祖父整理、出版 , 才得以留下 。 曾祖父写了很多家族故事 , 他的祖父小时候家境并不富裕 , 用今天的话说是“lower middle class” 。 贼来偷盗 , 看到他家唯一的好东西 , 为病重的母亲准备的寿衣 。 贼人拿起 , 两个小男孩死死地抓住寿衣不放手 , 说你们可以把我家的东西都拿去 , 我妈妈的寿衣不能拿 。 弟弟被贼用刀砍到手流血 , 依然不放手 。 贼说 , 孝子也!就走掉了 。 你说今天的人怎么会为了一件妈妈的寿衣拼命?没有这些细节 , 我们无法了解一百多年前人的想法和今天我们的想法有些什么不同 。

曾祖父做到了省务委员 , 当时云南讲武堂学生的毕业证书上面都有他的签名 。 家族里没有人能超越他 , 在这个家庭中他是神话一般的存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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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祖父熊廷权

我的祖父去世时 , 我6岁 , 印象中他古板 , 不苟言笑 。 我从来不知道他是位很勤奋的人 , 一生有不少建树 。 他参与过云南的县自治运动 , 在1925年就写过一篇十二万五千字的《云南省县自治释义》 。 香港科技大学的马建雄教授在云南社科院图书馆看到 , 拿来给我 , 才知道这位并不慈爱的祖父曾经做过什么 。

他做县长时写了关于澜沧江地区开发的计划书 , 提倡将荒地分配给农民 , 男、女均有份 。 他认为教育 , 交通的发展的命脉 。 他提出改良征税 , 资助教育的具体办法 。 甚至建议由民众集资建房 , 建县中心镇 , 发展商业 。 1931年的地方官具备这样的远见 , 令人吃惊 。 为写他 , 我访问了我的姑姑 , 她大学一年级就弃学去“山那边”参加共产党 。 她讲 , 1927年云南中共党委书记王德三被逮捕的时候 , 把我祖父的照片给他儿子说 , 如果将来我出了事 , 你们就去找我的好朋友熊伯伯 。 王德三被枪毙后 , 两个儿子被卖到了乡下 。 据说大儿子被人当骡使 , 蒙着眼睛推磨 , 小儿子逃到了昆明来找到我的祖父 。 祖父收养了他 , 送他去了昆明最好的中学——南菁中学 。 他念高中的时候也到“山那边”参加了革命 。 1949年后 , 他做了一个县的公安局长 , 和我祖父这名旧县长划清界限 , 不再往来 , 他也写信给我姑姑 , 劝她和父亲划清界限 。

澎湃新闻:除了曾祖父和祖父 , 还有哪些人的故事让您印象深刻?

熊景明:我的三舅吧 。 西南联大的故事广为人知 , 对西南联大的回忆录、研究专著 , 好像没有提到西南联对云南本省人才培养做出的一桩贡献 。 “弦歌不辍”是国民党在抗战期间的是一个重要理念 , 意思是教育不能因为战争中断 , 培养人才便是对未来的投资 。 中央政府鼓励地方选拔大学毕业两年以后的人去欧美留学 。

云南负责此事的缪云台是一位商业奇才 , 他从美国留学回来 , 创建了云南省大型国民合办的企业“云南省人民企业公司” 。 缪云台认为云南的教育水平低 , 上大学的都是富家子弟 , 大学毕业两年的人很少 。 他便自己来一套 , 全省二十岁以下的都可以报名参加留美预备班考试 , 有点像以前考举人的乡试 。 报名者众 , 末了六十个年轻人来到面试环节 。 谁来给他们面试呢?缪云台本人以外 , 还有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云南省省长龙云 。 面试之后录取了四十个人 , 我三舅是其中一名 。

这些小孩子还不是西南联大的学生 , 等于是预科 , 他们的老师却都是些西南联大教授 , 杨武之、朱自清、闻一多……上课之外 , 一个星期举办一次讲座 , 一共73次 , 讲者都是大名鼎鼎的学者 。 这些海外回来的教授知道和美国同学比 , 中国留学生输在哪里 。 在他们的策划下 , 预备班的学生整个暑假用来做体能训练 , 学击剑、骑马、垒球 。

当初外公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公派留日 , 舅舅没有辜负他的期待 , 以第二名成绩考入留美预备班 , 第一名毕业 。 他去了伊利诺伊大学读本科 , 又去MIT读博士 , 但是没有读完 。 他认为导师是个种族主义者 , 愤而离校 , 此时朝鲜战争开始 , 中美断交 , 他回不了家 。

三舅是中美建交后第一个回到昆明的美籍华人 。 21岁离家 , 1973年回故乡已62岁 。 父母的骨灰一直没有入土 , 家人等他归来安葬 。 这天下着大雨 , 山路泥泞、陡峭 , 三舅一路流泪 , 坚持捧着骨灰盒爬山 。 三舅回来要了却的另一桩心愿 , 是把当年云南父老送他出去念书的钱还给云南省政府 。 我陪他去到省外办 , 人家说没有这个政策 , 无法办理 。 结果他用这笔款买了一批英文书 , 送给当时的昆明工学院 。

青年经历

澎湃新闻:您青年时期的经历是怎样的?

熊景明:我出生于1943年 , 抗战还没结束 。 我在昆明长大 , 中学在昆明第十二中 。 写长辈故事 , 发现我们家从曾祖父、外公、舅舅、母亲……很多学霸 。 我也是 , 只不过我是占了短期记忆力的便宜 , 考试前看书 , 记住了 , 过后就忘掉 。 离开中学多年后 , 我去探访当年的老师 , 见到化学老师(忘了他的名字 , 只记得我们背地叫他“化学老铁头”)问他是否记得我 , 他说:熊景明 , 年年坐第一把交椅 。 我不好意思告诉他 , 此时我连周期元素表都忘得一干二净 。

1961年高考 , 我的第一志愿是北大物理系 。 高考数理化三科 , 题目都不难 , 考完试走出来 , 标准答案贴在教室外 , 对一遍 , 我全答对了 , 但不知道为什么 , 心中总有不祥预感 。

后来发生的事和一部苏联电影的情节很像 。 学校管毕业生工作的团委书记 , 因为私人原因 , 将我的档案偷走 (数年后才知道) , 我不仅没去成北大 , 也没上成大学 。 十二中上一届成绩最好的一名姓彭的女生也没被大学录取 , 大家猜想因为她母亲在政治运动中自杀 。 我爸爸是昆明市政建设公司的总工程师兼副经理 , 虽然“出身”不算好 , 还不至于取消我的入学资格 。 当时投诉无门 , 只知道哭 。 我一心要上北大清华 , 完全没有考虑卧病在床的母亲怎么办 , 非常自私 。 感谢命运的安排 , 让我留在昆明 。

十二中校长赵永特别同情我 , 聘我到学校任代课老师 , 教俄语课 。 我这个高中毕业生滥竽充数 , 去教高中外语 。 我原来的俄语老师张文真带着我上岗 , 她上课我去听 , 然后依葫芦画瓢 , 她怎么教我就怎么教 。 好像还很受学生欢迎 , 一次语文课作文 , 题目是“我最喜欢的人” , 班上两个女生没有写毛主席或解放军 , 写了熊老师 , 太好笑了 。

到了第二年(1962年) , 高考之前两个星期 , 校长告诉我教育局有新规定 , 凡没有大学文凭的 , 得离开中学去教小学 。 我肯定自己对付不了小学生 , 就再去参加高考碰碰运气 。 当时没有想那么多 , 也没有什么时间复习工科的课程 , 就报考外语系 。 那年高考 , 外语我是全省第一名 。 都教了一年 , 理所当然(笑) 。 我不敢填省外的学校 , 就填了云南大学俄罗斯语言文学专业 。 这一年高考的政治审查放松 , 否则也不知道能不能被录取 。 那年我19岁 。

澎湃新闻:“文革”时您受的冲击大不大?

熊景明:“文革”对我个人最大的冲击是尝到背叛的滋味 。 我上大学读书很轻松 , 一到考试 , 同学紧张复习 , 我学雷锋 。 把宿舍清洁 , 打开水等活都包下来 , 并“猜题”写作文给同学 , 供他们拿去读 , 去背 。 过年过节母亲让我将家不在昆明的同学请来吃饭 , 我也曾将自己舍不得穿的毛衣送给一位家境贫寒的同学 。

大学的“文革”以批判系的“修正主义”开始 。 我成了外语系第一个被批判的学生 , “修正主义苗子” 。 外语系教学楼外 , 架了四块黑板 , 贴上大字报 , 标题为“看外语系培养的什么苗子?” , 说我父亲是反动学术权威 , 我舅舅在美国 , 以及种种谎言和谩骂 。 最出乎意料的 , 也最让我伤心的 , 是差不多全班人都签名了 , 包括平时处得很好的一些同学 。

我故意约一个男生在教学楼外的草坪上托排球 , 好让一年级新生见到这个“修正主义苗子”是谁 。 班上有个坐我前排的男生 , 老问我功课 , 对我赞不绝口 。 “文革”开始 , 他在班级批判会上发言骂我 。 “文革”结束后他向我道歉 , 我说:“你不用担心 , 你原来对我的表扬和后来的指责我都不在乎 。 ”据说是否在意他人对自己的评价是天生的 , 我真要感谢父母 。

一两个月后 , 就开始了派系斗争 , 整个云南大学都是“炮兵团派” 。 我发现有些事是一个特简单的事情:某个高音喇叭涵盖的范围成为一派 , 高音喇叭天天对你讲 , 你就信了 。 云南大学旁边是昆明工学院 , 两所大学的高音喇叭从早到晚传出女播音员尖锐、激愤的声音 , 诉说另外一派的罪行 , 表达自己一派捍卫毛主席 , 捍卫党中央的决心 。 位置处于中间的工厂机关 , 听到哪边的喇叭 , 就会加入哪一派 , 相信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情 。

“文革”中我一直是“逍遥派” 。 做“文革”研究的历史学家雷颐看了许多“文革”经历者的回忆 , 他想要了解这些人什么时候开始觉悟 , 他说我是最早觉悟的 。 这大概和家庭有关 , 或者说家教吧 。 其实父母都不对我们讲大道理 , 应当是从小身处的环境潜移默化的结果 。

“文革”一开始 , 北京女八中的红卫兵到云南来发动群众 。 一个个高高白白 , 长得令我们羡慕 。 记得有位一口京腔的女生到云大来 , 站在台上 , 对数百名大学生传递“毛主席的声音” , 她说到激动时 , 解下裤带 , “啪”一声抽在讲桌上 。 我极为反感 , 周围的同学却一次次鼓掌 , 令我莫名其妙 。

有个好玩的故事 。 我是大学文工团舞蹈队队长 , 有个物理系男生是足球队队长 。 我到大学图书馆看书时 , 几次发现他坐在一个和我彼此能够看见的位置 。 我演出的时候他一定去看 , 轮到我出场坐到前排 , 没有我的节目走出去 。 我呢 , 凡是足球比赛都去看 , 站在可能被他看到的位置 。 看到他在运动场里跑 , 我会站在终点 , 等他看见我 , 快速交换一下眼神就走开 。 两人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 , 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 。 “文革”开始斗老师 , 一天我走过操场 , 看到他在批斗会人群里 , 站起来带头喊口号 , 很激动的样子 。 “哗啦”一下 , 对他所有的好感都消失了 。 原来我们心中的某些价值有那么大的作用 。

澎湃新闻:大学毕业以后您去了哪里?

熊景明:毕业之后我去了军垦农场 。 和知青比 , 我们有工资 , 但没有自由 。 第一年很槽糕 , 第二年后 , 自己种粮食 , 自己养猪 , 生活好了很多 , 虽然劳动强度很大 。 每天早上要把蚊帐拉得平平的 , 被子折成四方形 , 弄成军队的样子 。 离开营房 , 要请假 , 而且要三人同行 。

1969年 , 妈妈病在床上 , 哥哥从山西回来探亲 , 我离开家一年多 , 太想妈妈了 , 太想回家去看看 。 我不吃饭 , 只喝水 , 几天后 , 早上起来整理床铺时 , 一下晕倒了 , 获准去县城看医生 。 我对医生说明原委 , 告诉他我要回去看看我妈妈 , 请他给我几天的假 。 终于拿了五天的病假条 , 当天坐车回昆明 。 妈妈看见我就哭起来 , 说:“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1971年 , 我去了澄江中学教英文 , 课文都是“Long Live Chairman Mao, Long Long live Chairman Mao” 。 我自己弄了套补充教材教学生 。 1973年我离开澄江中学 , 后来玉溪地区办教师培训班 , 考进去的一半是我当年的学生 , 恢复高考后 , 也有好几个考取大学 , 他们的英语成绩都不错 。 并不是我教会了他们 , 只是令这些中学生对英文产生兴趣 。 我和学生相处得很好 , 虽然当时还在“文革”中 , 这三年里有许许多多美好的回忆 。

在中心的日子

澎湃新闻:您是1979年来的香港 , 当时是什么契机?

熊景明:我那时的先生是在澄江中学的同事 。 他是华侨 , 允许出境 , 1975年就去到香港 。 我们结婚时他在香港 , 我在昆明 。 1978年女儿出世 , 移民香港是必然 。 1979年 , “文革”已经结束 , 邓小平上台 , 大家觉得否极泰来 , 中国未来一片光明 。 记得那天去公安局 , 看到布告板上批准到香港探亲者(其实就是移民)有我的名字 , 当场就哭起来 , 我很不想走 , 不愿离开父亲、弟弟和那么多亲戚朋友 。

到香港就开始看广告找事做 , 唯一合适的工作是教国语(普通话) 。 我去应征 , 国语不标准 , 不成功 。 朋友介绍我到一所中学去做一份临时工 , 替学生排练舞蹈 , 参加中学生舞蹈比赛 。 我教了十几个女生跳彝族烟盒舞 。 她们跳得很好 , 但连安慰奖也没有得到(笑) 。 我女儿那时候九个月 , 我们住在观塘的一栋唐楼里 , 唐楼就是没电梯的楼 , 我们住七楼 。 到地铁站有条200多级石阶的长梯 。 我抱着女儿上下几百级石阶 , 再七层楼梯 , 把腿练得很有力 。

我历来乐观自信 , 相信一定会走出一条路来 。 现在回过头来想 , 很多时候都是靠运气 。

1979年年底 , 我在报纸上看到中国研究服务中心有学者找内地来港的人访谈 , 为了学术研究要了解农村的情况 , 我在农村教书三年 , 觉得知道不少 , 就去应征了 , 就这样到了中心 。 中心的学者都是外国人 , 绝大部分是在念博士的年轻人 , 主要来自美国 , 也有印度人、日本人 。 我最深刻的印象是这些人太认真了 , 在内地我没有见过有人那么用功 , 花那么大力气把一个东西弄清楚 。

我是在密歇根大学念博士的华裔美国人Jean Oi 的助理 , 她现在是斯坦福大学的资深教授 。 她每天一早来 , 一直待到晚上十点中心关门 。 那时用老式打字机 , 这栋两层小楼里 , 从早到晚 , 都听到“嗒嗒嗒嗒”打字声 。 大家见面讨论的话题都是中国 。 有人从中国内地回来 , 大家都非常好奇地问这问那 。

延续至今的中心“午餐研讨会”的传统 , 是在亚皆老街时形成的 。 大家围桌而坐 , 一边吃午饭 , 一边听演讲 。 到中心做研究告一段落 , 做一次学术报告 , 或者从中国访问归来谈见闻 , 形式不拘 。 中心的另外一个传统——行山 , 和昆明人的爱好有关 。 在香港 , 朋友聚会或有什么事 , 就一齐吃顿饭 。 我在昆明时 , 朋友聚在一道最常喜欢的事是郊野行走、爬山 。 于是我提议大家一起去爬山 , 香港人称为“行山” 。 第一次出游时 , 有位在中大教书的李南雄教授提议从九龙经飞鹅山到西贡 , 他说有两小时 。 结果你猜爬了多少小时?七小时!有个小女孩还穿着皮鞋 , 后来是Suzanne Pepper 的先生背着她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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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心的午餐研讨会

我的英语就是徐国璋英语四册的水准 , 听、说都不行 。 1980年 , 我到中心图书馆兼职 , 每天两个多小时站在影印机前做机械劳动 。 想到个利用时间的办法:戴着耳机听英文 。 中心演讲会 , 管他什么内容 , 听不听得懂 , 都专心听 , 也留心听周围的“鬼佬”讲话 , 在家听英文电视新闻 。 英文并非逐步长进 , 而是突然之间升了一个台阶 。 研究中国的学者 , 多少都会一点中文 , 他们和我交谈讲中文 , 也算是练习 。 有一天我想 , 为什么不练习自己的英文呢 , 第二天鼓足勇气 , 开始跟他们讲英文 。 有个在哥伦比亚大学念博士的Andrew Walder(他和Jean Oi后来结为夫妻 , 现在也是斯坦福大学的资深教授)吃了一惊 , 笑道:你一直装作不懂英文 , 原来讲得那么好 , 一定是哪里派来的间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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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心的周末郊野

澎湃新闻:1988年 , 中国研究服务中心从亚皆老街搬到了香港中文大学 , 这个过程是怎样的?

熊景明:1980年代西方学者可以直接到中国内地做研究 , 传说中心要解散 。 一位到中心做研究的中文大学教授告诉我 , 他看到广告 , 他们系的中国法制研究计划要请一名研究助理 。 我问他广告呢 , 他说扔垃圾桶了 。 幸好他家的垃圾没有及时倒掉 , 第二天他给我拿来了报纸 。 我去应聘 , 来到了中文大学 。

1984到1987年间 , 我们举办了三届中国宪法的研讨会 , 内地、港台的法学家首次聚会 。 并出版了三本宪法研究论文集 。 香港的首席按察司杨铁梁是项目的协调人 , 成员多是关心内地法律建设本港学者及法律界人士 , 包括陈弘毅教授、陈文敏教授、何俊仁律师 。 每个周末开会 , 好像对促成香港的法律翻译成中文的计划起了作用 。 对深圳特区经济、金融方面的立法有很大帮助 。 我觉得研究中国法律制度太重要了 , 做一名研究助理 , 职位低 , 工资低 , 兴致高 。

项目的负责人是中大的政治学教授翁松然 。 我做他的研究助理六年 , 好像修读了一门课 。 每天中午吃饭时 , 听他滔滔不绝介绍西方政治学理论 , 吃完饭我常常说一声 , 下课了 。 我们和大陆法律界人士 , 尤其中国社科院法学所的研究人员蛮多交往 , 并建了个资料库 , 收集中国法律方面的文献、图书资料 , 编写中英对照的法律词汇手册 。

香港那时上班有所谓长短周 , 即隔周的周六上午上班 。 我得到翁教授同意 , 每个周六都去 , 条件是带女儿来 。 那时她刚上小学 , 中大是我们的大花园 。 1983年来到中大后 , 通常每个星期都去中心找资料 , 兼职替中心学者做研究助理 。 每到中心 , 都觉得很轻松 。 在大学里以职位称人 , 某某教授;但同一个人在中心见面 , Peter 、Tony直呼其名 。

大陆越来越开放 , 中心门庭冷落 。 好不容易筹集到的经费 , 一半要用来支付房租 。 经过近两年的谈判 , 当时中心的“主管单位”美国学者联合会委员会 , 与香港中文大学达成协议 , 中心无偿并入香港中文大学 。 大学需要承诺继续中心资料收藏的方向 , 建立中国研究资料库 , 继续对海外学者无偿开放 。 1988年起 , 三年观察期后 , 如果双方均满意 , 移交中心所有权 。 出乎我自己的意料 , 我做了中心的助理主任 。 中心的兼职主任关信基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学者 , 他将中心的工作全盘托付给我 。 拜天时地利人和 , 中心从一个西方中国研究者的工作站 , 发展为一个驰名国际的中国研究资料库及研究基地 。

高琨当时是中大校长 , 他虽然是个化学家 , 但很重视我们中心 。 我和他接触不多 , 但对他印象非常好 。 一次有十多位大学做社会科学研究的教授介绍自己研究 , 高琨听完每个人的讲述 , 都发言讲讲他的观感 , 提出问题 。 他对自己不熟悉的研究领域表现出来的洞察力令我惊讶 。 他离开大学前 , 我校园里看见他远远地站在那里 , 鼓起勇气走过去说 , 特别感谢你在中大这些年的贡献 , 我们会记住你的 。 他说 , 许多到过中心的学者来见我时都提到你、夸奖你 。 我听了很受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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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中心并入香港中文大学 , 熊景明向高琨校长介绍中心馆藏

澎湃新闻:中国研究服务中心来过很多国内外的访问学者 , 其中很多学者都办过讲座 。 当时是如何挑选访问学者的?

熊景明:当时挑选学者不难 , 因为学术期刊很少 。 我就看《21世纪》《战略与管理》这几个杂志来挑 。 请学者之前 , 完全不认识该人 , 也是碰运气 。 回头看 , 运气不错 。 我曾在《战略与管理》上看到一篇关于农村问题的文章 , 写得很不错 , 作者名“沈延生” , 单位是中国科技大学 。 我写了邀请信寄到科技大学 , 请转这位作者 。 没下文 。 2007年初 , 我接到陈子明的信 , 问三年前的邀请还算不算数 。 原来他当时是生物系研究生 , 所以取了这样的笔名 。 他来到中心 , 我将他介绍给在中大读博士的几位学生说 , 这是陈子明 。 对方一脸茫然 , 没听过……

访问学者大多来一至两个月 , 公派为主 , 即由他们所在的单位替他们办理来港手续 。 那时中心通常有十多位内地访问学者 , 加上海外学者 , 很热闹 。 我让大家组织成一个班 , 任命班长 。 于建嵘开玩笑说 , 我这辈子做过的唯一要职 , 就是熊老师任命的班长 。 周末约大家一起去行山 , 学者间的交流在非正式场合更实在 。 中心的主任关教授、教育学院的肖今教授任“司机” , 还特意买了7座位的车子带大家出游 。 许多到过中心的学者 , 多年后回忆起来 , 印象最深的便是一道在山野中行走 。

访问学者在离开中心前 , 要做一次演讲 , 形式为午餐研讨会 。 不同背景 , 不同学科 , 不同题目的研究者在一道交流 , 机会难得 。 “听君一席话 , 胜读十本书 。 ”往往越是学问高深的讲者 , 越少引经据典 , 越容易明白 。 大陆学者通常问题意识强 , 希望对问题找出解决方案 。 而西方的研究 , 侧重解释清楚现象 , 从不同层次剖析事物 , 探讨来龙去脉 , 将研究纳入某个理论框架 , 或者推翻什么理论 。 大陆的社会科学研究也逐步跟西方的潮流 , 以论文发表为衡量研究成绩的标准 , 研究的社会意义是次要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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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届“当代中国”研讨班合影

澎湃新闻:您在中心这么多年 , 留下了很多“外号” , 像“学术媒人”“熊猫饲养员” , 这些称呼有哪些渊源?

熊景明:当时《南风窗》的叶竹盛来访问我 , 他给我封了一个“中国第一号学术媒人”的称号 。 曾经有内地非常关心自己学生的老师 , 看漏了“学术” 二字 , 误以为我有撮合姻缘的能力 , 向我推荐她的学生 。 我也试过为年轻学者介绍异性朋友 , 都没有达到预期结果 。 不过丘比特的箭在中心多次中的 , 著名学者傅高义和他的妻子就是在中心相遇而走到一起的 。

所谓学术媒人和我的职务有关 。 我在中心的工作主要是两项 , 一是图书馆建设 , 即图书资料的收集整理 , 再是学者咨询服务 , reference librarian , 中文不知道是否叫“读者咨询馆员” 。 二者密切相关 , 我需要从研究者的角度去搜罗图书资料 , 编目、排架都考虑方便使用者 。 学者来到 , 对他们介绍相关的图书资料 。

中心如何建成海内外最佳的当代中国研究资料库 , 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 我写过 , 也讲过 , 就不重复了 。 只想强调 , 绝对不是一个人的功劳 。 说到我本人 , 只因为日子久了 , 对资料熟悉 , 也了解到许多学者的研究方向 , 不仅内地、港、台学者 , 也包括西方学者 。 我在中心工作的年代 , 网络没有今天这么发达 , 这些存在头脑里的信息对学者很重要 。 就是今天 , 也非所有信息可以在网上查到的 , 我退休都这么多年了 , “媒人”的工作未曾间断 。 另一方面 , 我到中心工作之前 , 已经做了8、9年的研究助理 , 养成职业心态 。 学者来到中心 , 我就好像变成他们的研究助理 。 也有一点神奇 , 往往别人找不到的资料 , 我不知道怎地能够找出来 , 大概是和图书之间的心灵感应吧 。 此外还爱管闲事 , 用香港人的话说 , 就是“八卦” 。 “自来熟”是昆明人的特征 , 很容易就和访问学者结识甚至成为朋友 。 按在家乡养成的习惯 , 朋友就要请到家里去 。 大家开玩笑说 , 我家是香港著名旅游点 。 每年除夕 , 我会邀请留在中心过年的学者去参加我的“无家可归者晚餐” 。

既然是朋友 , 就会担心对方是不是吃得健康 , 有没有运动 。 张鸣在这里 , 我和肖今努力帮他减肥 , 居然减去十多斤 , 不过回北京后 , 很快打回原形 。 他说我管理中心以及学者用的手段是“温柔专制” , 好像也对 。 也因为一些学者被看做是国宝级人物 , 就有人开玩笑称我为 “熊猫饲养员” 。

最近我们编了一本介绍中心历史和现状的小册子 。 其中有2004年中心成立40周年研讨会上傅高义的讲话 , 以下这段话很准确地将中心的历史总结出来了:

“1963年我们谁都不清楚中心之后的40年将何去何从 。 如果我们有远见卓识 , 恐怕我们会这样想:我们期望在中心做研究的这批学者对中国所发生的事有深刻的认识;中国学术研究领域能够发扬光大;我们希望中国能对外开放;而我们的研究能有助于中国人进入国际大家庭 。 我们希望有朝一日能与大陆的学者携手合作 , 加深彼此的了解 。 我们希望心怀喜悦地走过这段路 。 四十年后 , 时过境迁 。 经过无数的努力 , 有人说中心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 。 让我们祝贺中国研究服务中心 , 祝贺所有过去、现在、未来有幸于参加这一使命的人 。 ”

收集民间历史

澎湃新闻:您退休之后一直在着力民间历史的收集 , 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熊景明:2000年初 , 个人回忆录、口述历史的出版越来越成气候 。 作者大多是经历抗战、内战 , 以及之后中国大陆不平静的年代 , 穿越大苦大悲之人 。 他们的真实经历 , 情节常常超出作家的想象 。

第一次令我有了建立专项收藏的念头 , 是看到一位叫李乾的人写的回忆 , 他17岁参加志愿军 , 一生受尽磨难 。 他在回忆录的最后说 , “我明白了为什么要让我受那么多苦 , 是老天爷让我见证这个时代 , 要我写下来 。 ”出版社考虑市场 , 主要出版名人的传记 , 普通人的回忆录只能找小出版社 , 或者自己凑钱印 , 分送亲友 。 我们需要花功夫去发现 , 去收集 。 于是想到办一个网站 , 让人家知道有这样一件事情 。 十多年过去 , 这个网址收集了6千多篇个人回忆(经我们按内容和文字挑选过) 。 通过网址收集书的想法不成功 , 知道这个网站的人不多 。

退休很久前 , 我就在想退休之后要找件事情做到老死 , “民间历史”看来是老天爷替我想到的 。

一件事情发生 , 就像民间回忆录的涌现 , 我们会take it for granted, 觉得自然而然 。 仔细想想 , 这是技术和时代巧妙的结合 , 之前没有 , 今后也不会有 。 曾祖父写他的长辈 , 他的家人的文章 , 经祖父整理得以出版 。 我外公对未来亲家家族最高的评价是“有书出版” 。 我爸爸、我祖父都有故事 , 他们为什么没有办法成为民间历史呢?因为他们没有电脑 , 不能用现代的方式加以记录 , 所以当故事和电脑碰撞 , 就产生出来了连小说家都想象不出来的那么多的民间故事 。 将来到了你们这代人的历史写成故事 , 谈恋爱、找朋友、找工作 , 何等幸运 。

参与民间历史项目 , 最有成效的 , 不是收集了这些书、建立了这个网站 , 而是碰到适当的气候 , 融入内地的同仁圈 , 共同去倡导家史写作、家人故事的纪录片拍摄等活动 。 个人在历史中非常渺小 , 却可以用我们的记忆和思考参与记录历史 , 识别真伪 , 认识现实 , 以史为鉴 , 走向未来 。

从政府的角度看 , 会面临两个问题 。 有一种主张是不提过去的错误 , 否则引起思想混乱 , 动摇民众对政府的信心 。 我个人觉得这是低估了大众的认知能力和判断能力 , 此外 , 长远来看不直面历史 , 一方面不能以史为鉴 , 从历史中获得教训 , 另一方面会是一个隐患 。 香港是个典型的例子 , 因为对历史的不同解释会造成很大的矛盾 , 干脆中小学不教历史 。 结果许多青少年缺乏对国家的认同 , 对历史较全面的认识 , 容易被某些势力动员起来 。

“民间历史”项目迄今收集了6、7千本回忆录 , 我看过的回忆录 , 有没有一本在宣扬仇恨 , 有没有一本说我们要起来斗争?没有 。 道理很简单 , 写回忆的爷爷奶奶 , 爸爸妈妈 , 无论他们经历过多少苦难 , 遭受过多少不公平的待遇 , 甚至迫害 , 他们只希望子孙平安 , 国家不要重蹈覆辙 , 他们的后代能够顺利成长 。 这些回忆录传递的信息是和平与爱 , 不可能宣扬斗争与反抗 。 那些不堪的往事过去了 , 只希望不要再发生 , 并非要把谁拉出来鞭尸 。

钱穆先生反对将中国古代说成漆黑一团 。 但他本人或者任何历史学家 , 都不可能主张给国家带来大灾难 , 大倒退的某个历史时期 , 某些历史事件不检讨 , 不反思 。 中国要往前走 , 需要排除不直面历史带来的隐患 。 希望这是一个和平的进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