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大家 | 樊树志:“忠国家而于身无所利”的顾宪成
晚明史上轰动一时的东林书院 , 创建于万历三十二年(1604) , 禁毁于天启五年(1625) , 只存在了短短的二十一年 , 却在当时社会激起巨大的反响 。 康熙《东林书院志》写道:“上自名公卿 , 下迨布衣 , 莫不虚己悚神 , 执经以听 , 东南讲学之盛遂甲天下 。 ”它的创建者顾宪成因此名扬天下 , 诽谤之声也如影随形 , 东林书院也被卷入政治斗争的漩涡 。 由于政治立场不同 , 当时人对它的看法大相径庭 , 毁誉交加 。 官至都察院左都御史的赵南星给顾宪成写神道碑 , 为之鸣不平 , “其于名教是非、社稷安危之计 , 无不挺身力争” , 招来的却是罢官;居家讲学 , “非孔孟之道不谈也 , 善无巨细无不为也 , 行无隐显无不兢兢也” , 招来的却是政治诬陷 。 赵南星感叹道:“讲学者皆欲忠国家于身无所利 , 倘亦可以无苛呰乎!”
一、“君子在朝则天下必治”
顾宪成 , 字叔时 , 号泾阳 , 常州府无锡县人 , 嘉靖二十九年八月初七生于无锡泾里 。 年轻时游学于唐荆川、薛方山两先生之门 。 万历四年应天乡试第一名中举 , 崭露头角 。 他的同乡兼志同道合者高攀龙为其所写的行状 , 是最有价值的顾宪成传记 , 谈及他的抱负:“当是时 , 先生名满天下 , 其为文章斟酌古今 , 独辟乾坤 , 学者宗之如山于岳 , 如川于海 。 而先生退然谓:此非吾人安身立命处 , 心所冥契则五经四书、濂洛关闽 , 务于微析穷探 , 真知力践 , 自余皆所不屑矣 。 ”清晰地表明 , 他的安身立命之处并非文章虚名 , 而是传统经学与当时流行的程朱理学 , 穷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 。 他一出场 , 就为自己立下极高的标准 。
万历八年二月 , 他会试中式第二十名;三月殿试 , 得中第二甲第二名 , 赐进士出身 , 授户部主事 。 时年三十一岁 。 顾宪成与同科进士魏允中、刘廷兰 , 并称榜中三解元 , 以名世相期许 , 以道义相琢磨 , 慷慨激昂议论朝政 , 对处于权力巅峰的内阁首辅张居正 , 有所讥刺 。 张居正颇为忌惮 , 对主持会试而成为“三解元”座师的申时行说:贵门生有“三元会” , 你知道吗?每日都在评骘时事 , 居然华衮斧钺一世 。
顾、魏、刘三人确实是在评骘时事 , 鉴于时事日非 , 三人相约上书内阁次辅申时行 , 请他出面匡救 。 在《上申相公书》中 , 初涉政坛的新科进士锋芒毕露 。 开篇就点明主题:“窃闻君子在朝 , 则天下必治;小人在朝 , 则天下必乱 。 君子非自能在朝也 , 有君子之领袖为之连茹而进也 。 今宁无君子之领袖乎?”继而批评申时行无所作为:“老师(指申时行)之于首揆(指张居正) , 将一切听而顺之欤?吾惧其为随抑逆而挽之欤!”字里行间流露出对于现状的不满情绪 , 希望申时行有所作为 。 三名新科进士虽有别具一格的眼光 , 却过于书生意气 , 忽视官场的政治规矩 。 申时行是张居正一手提拔上来的 , 势必与张居正保持高度一致 , 根本不可能出面“匡救” 。
申时行豁达大度 , 并未为难三名小人物 。 《上申相公书》的过激言词没有带来麻烦 , 他们的锋芒依然毕露 。 万历十年 , 张居正旧病复发 , 举国上下惶惶不可终日 , 达官贵人纷纷斋醮祈祷 , 高级官僚带头 , 中层官僚仿效 , 放弃本职工作 , 沉迷于撰写祈祷表章 , 奔忙于庙宇道观之间 , 忙得不亦乐乎 。 再三为之设醮祝厘 , 手捧香炉 , 拜读表章 , 长跪于烈日之下 。 顾宪成看不惯这种献媚谄谀行为 , 特立独行 , 冷眼旁观 。 高攀龙《泾阳顾先生行状》写道:“江陵(张居正)病 , 举朝若狂 , 为祷于神 , 先生独不可 。 同官危之 , 代为署名 。 先生驰骑 , 手抹去之 。 ”同僚出于好意 , 代他在祈祷表章上署名 , 顾宪成以为奇耻大辱 , 快马加鞭赶去 , 亲手抹去自己的名字 , 不愿同流合污 。
万历十一年 , 顾宪成请假回乡 , 研读《易》和《春秋》 。 万历十四年七月 , 假满北上 , 出任吏部主事 , 依然特立独行 。 他拜谒内阁辅臣王锡爵 , 两人有一段绝妙的对话 。
王锡爵问:“君家居且久 , 亦知长安(指北京)近来有一异事乎?”
顾宪成回答:“愿闻之 。 ”
王锡爵说:“庙堂所是 , 外人必以为非;庙堂所非 , 外人必以为是 。 ”
顾宪成不以为然:“又有一异事 。 ”
王锡爵问:“何?”
顾宪成说:“外人所是 , 庙堂必以为非;外人所非 , 庙堂必以为是 。 ”
两人相与大笑而起 。
这段对话见于顾与沐《顾端文公年谱》 。 高攀龙《泾阳顾先生行状》也记载了这一对话 , 文字大同小异 , “庙堂”写成“内阁” , “外人”写成“外论” 。 一个持“外论”立场 , 一个持“内阁”立场 , 政见的歧异显而易见 。
官场犹如江湖 , 各有各的规矩 。 顾宪成自视清高 , 无视政治规矩 , 使得他很难在官场立足 。 万历十五年 , 都察院左都御史辛自修主持京官考察工作 , 把工部尚书何起鸣列入“拾遗”名单 , 引起内阁辅臣不满 , 给事中陈与郊等人 , 仰承内阁风旨 , 攻击辛自修 , 导致辛自修与何起鸣同时罢官 。 对于这种不分是非 , 不辨君子小人的做法 , 顾宪成慷慨陈词 , 批评内阁首辅申时行、次辅许国与王锡爵 , “以智角智 , 以力角力” 。 《毗陵人品记》一语道破 , 由于“语侵执政” , 顾宪成因“肆言沽名” , 降三级调外任——补湖广桂阳州判官添注 。
此后 , 他调任处州府推官、泉州府推官 , 政绩卓异 , 以“天下推官第一” , 于万历二十年提拔为吏部主事、吏部员外郎 , 再度回到权力中心 。 “三王并封”之议一出 , 顾宪成与首辅王锡爵的政见分歧发展为正面冲突 。 以后在考察京官、会推阁臣时 , 多次与王锡爵意见相左 , 遭到革职为民的惩处 。 万斯同《明史·顾宪成传》写道:“(顾)宪成既废 , 名益高 , 中外推荐无虑百十疏 , 帝悉不报 。 ”可见顾宪成既得罪了首辅 , 又违背了帝意 , 革职为民是不可避免的 。
顾宪成的理想是构建清明澄澈的政治局面 , 视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海瑞为楷模 。 万历十四年 , 海瑞出任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 , 本着一贯作风——洁人先洁己 , 要整肃百官必须先整肃负有监察权的御史 , 严厉约束自己管辖的御史 , 带动南京官场风气大变 。 陈建、沈国元《皇明从信录》说:“每下一令 , 不数语洞中情弊 。 而都人涂传巷诵 , 自大僚至丞郎 , 无不凛凛奉法 。 其市物必以价 , 无敢剧饮为大宴乐 , 雨花(台)、牛首(山)、燕(子)矶诸处 , 官舫游屐顿绝 , 往时城社豪猾皆屏息莫敢出 。 ”大摆筵席 , 公款游览的风气顿时消失 。
南京提学御史房寰 , 人品卑劣 , 凌虐士人 , 贪污贿赂 , 恣睢狼藉 , 人称“倭房公” 。 他深知海瑞惩贪不遗余力 , 害怕自己遭到严惩 , 恶人先告状 , 诋毁海瑞“大奸极诈 , 欺世盗名 , 诬圣自贤 , 损君辱国” 。 吏部办事进士顾允成(顾宪成的弟弟)与同僚联名上疏 , 抨击房寰为代表的邪恶势力 , 义正词严地说:“臣等自十余岁时即闻海瑞之名 , 以为当朝伟人 , 万代瞻仰 , 真有望之如天上 , 人不能及者 。 及稍知学 , 得海瑞直言天下第一事疏 , 其大有功于宗庙社稷 , 垂之千万年不磨 , 盖从万死一生中树节于我朝廷者 。 ”至于房寰 , 早已臭不可闻 , 浙人每谈及者 , 无不掩鼻 , 视若臭秽 。 顾允成等大声疾呼:“一海瑞不足惜 , 正人有如海瑞者相继而指为邪 , 则君子之道日消矣!一房寰尚不足畏 , 邪人有如房寰者相继而妨贤能 , 则小人之道日长矣!”明确无误地倡导以海瑞这样的正人君子为榜样 , 重建符合儒家伦理的政治局面 。 顾氏兄弟的理念是一致的 。 顾宪成主张像海瑞那样反对“乡愿” , 慨乎言之:“乡愿之同流合污 , 从而不倡者也 。 大家如此 , 一滚随去 , 凡事都不做头 , 既以忠信廉洁媚君子 , 而其同流合污又不为倡而为从 , 则君子亦宽之而不责矣;既以同流合污媚小人 , 而忠信廉洁又不为真而为似 , 则小人亦安之而不忌矣 。 ”
令人不解的是 , 皇帝在慰留海瑞 , 切责房寰的同时 , 以“出位言事”为借口 , 处分了顾允成等三名进士——“革去冠带 , 退回原籍” 。 如此有失公允的处分 , 激起正直官员的强烈反弹 , 对于“今日以建言防人之口 , 明日以出位加人之罪” , 颇有微词 , 皇帝固执己见 , 寸步不让 。
顾宪成、顾允成兄弟不愿同流合污的高姿态 , 与政治现状格格不入 , 显得不合时宜 , 革职为民是迟早的事 。 “君子之道日消”难以避免 , “君子在朝则天下必治”的理想 , 渐行渐远 。
二、“东林讲学之盛遂甲天下”
万历二十二年九月 , 革职为民的顾宪成回到无锡家乡 , 丢掉了乌纱帽 , 返归一介书生本色 , 沉浸于五经四书与濂洛关闽之学 , 倾心讲学著述 。 读书人仰慕他的道德学问 , 纷纷前来求学 , 于是有“同人堂”的设立 。 参与讲学的有宜兴吴达可 , 武进钱一本与薛敷教 , 金坛于孔兼等 。 学生中有的后来成为知名人士 , 如缪昌期、马世奇、张大可等 。 一时盛况空前 , 论者以为“程朱之门所未有” 。 简陋的“同人堂”难以满足日益增多的求学者 , 顾宪成有意复兴宋儒杨时的东林书院 。 万历三十二年 , 在常州知府、无锡知县的支持下 , 以民间集资的形式 , 先后修建道南祠(祭祀杨时的祠堂)、精舍、依庸堂、丽泽堂 , 这就是日后声名远扬的东林书院 。
顾宪成在弟弟顾允成及挚友高攀龙、钱一本的辅佐下 , 把东林书院这个民间学校办得有声有色 。 赵南星写道:“其学唯就孔孟、宋诸大儒之书阐明之 , 温故知新 , 不离乎区盖之间 。 高明者闻而可入 , 始学者闻之不骇 。 久之 , 白当道为东林书院 , 大会吴越之士 , 讲学其中 , 东林之名满天下矣 。 ”
顾宪成引用曾子的话“以文会友 , 以友辅仁” , 作为东林书院的宗旨 。 他解释道:“自古未有关门闭户 , 独自做成的圣贤 , 自古圣贤未有离群绝类孤立无与的学问……群天下之士讲习 , 则天下之善受而为吾之善 , 而精神充满乎天下矣 。 ”东林书院的愿景 , 以继承孔孟程朱的学脉为己任 。 高攀龙把东林书院的日常生活概括为六个字:读书、静坐、会友 , 与“以文会友 , 以友辅仁”是一致的 。 每个人都下功夫读书、静坐 , 到了互相切磋时 , 才可以收到以友辅仁的效果 。
东林书院的讲学活动 , 称为讲会 , 每月一次小会(十四日至十六日) , 每年一次大会(春季或秋季) 。 届时吴越及其他各地士人纷至沓来 , 蔚为壮观 。 东林书院的小会大会 , 究竟议论什么呢?某些学者以为是“议论朝政 , 品评人物” , 其实不然 。 顾宪成起草的《东林会约》明确规定:“每会推一人为主 , 主讲四书一章 , 此外有问则问 , 有商量则商量 。 凡在会中 , 各虚怀以听 , 即有所见 , 须俟两下讲论已毕 , 更端呈请 , 不必搀乱 。 ”很显然 , 东林书院诸君子聚在一起 , 并非议论政治 , 而是在交流研读四书的心得 , 由一人主讲 , 然后讨论 , 互相切磋 , 与今人的想象相去甚远 。
《顾端文公遗书》收录了顾宪成在东林书院讲课的讲义——《东林商语》 , 通篇都在探讨《论语》《孟子》的要义 , 向学生讲解自己的心得 。 试举一例如下:甲辰年(万历三十二年)共十则 , 全是关于《论语》某一章的阐释 。 第一则是:“《论语》曰:"群居终日 , 言不及义 , 好行小慧 , 难矣哉 。 "又曰:"饱食终日 , 无所用心 , 难矣哉 。 "顾宪成阐释与一般经学家截然不同:“细玩此二条 , 圣人应是重有所感而发 。 盖当时人见孔子与群弟子讲于杏坛之上 , 非先王之法言不言 , 非先王之法行不行 , 多疑其迂拙 , 且以腐儒目之 。 那言不及义 , 好行小慧的 , 却嚣然自以为伶俐 。 见孔子汲汲皇皇 , 忘寝忘食 , 略无休暇 , 多嗤其劳苦 , 至以戮民拟之 。 那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 , 却飘然自以为撇脱 。 曾不知迂拙者极是稳当 , 伶俐者反落险途;劳苦者到底安闲 , 撇脱者竟何归着 。 ”为了说明这些高深的道理 , 他用生动活泼的语言向学生解释:“人生天地间 , 日子不是胡乱度的 , 屋不是胡乱住的 , 饭不是胡乱吃的 , 朋友不是胡乱搭的 , 话不是胡乱说的 , 事不是胡乱做的 。 这个心 , 极灵极妙 , 不是胡乱丢在一边的 。 ”
顾宪成为东林书院制订的院规明确告诫书院同人 , 不得“评有司长短”“议乡井曲直” , 意思是 , 不可以在书院中评价政府和官员的好坏 , 议论家乡市井的是非 。 他把社会上流行的作风蔑称为鄙、僻、贼、浮、妄、怙、悻、满、莽 , 要众人摒弃这九种卑劣习气 。 具体说来:“鄙”指的是比昵狎玩;“僻”指的是党同伐异;“贼”指的是假公济私;“浮”指的是评有司长短 , 议乡井曲直 , 诉自己不平;“妄”指的是谈论暧昧不明、琐屑不雅、怪诞不经之事;“怙”指的是恶人之言巧为文饰;“悻”指的是对众人指责 , 致其难堪;“满”指的是问答之间意见偶殊 , 动辄沮抑 , 使之有怀而不展 , 有激而不平;“莽”指的是人是亦是 , 人非亦非 , 道听途说 , 略不反求 。
天启初年主持东林书院工作的吴桂森 , 继承顾宪成的既定方针 , 把上述院规具体化 , 特别强调两点 。 其一是“绝议论以乐时”:“自今谈经论道外 , 凡朝廷之上郡邑之间是非得失 , 一切有闻不谈 , 有问不答 , 一味勤修讲学 , 以期不负雍熙 , 是今日第一时宜也 。 ”其二是“屏俗风以安分”:“夫布衣聚会 , 既无马腹之鞭 , 居肆讲求岂堪蝇营之听!故愿会中一切是非曲直、嚣凌垢淬之言 , 不以闻此席 。 至于飞书、揭帖、说单、诉辩之类 , 不以入此门 。 ”
由此可见 , 以往风行一时的说法——东林书院讲习之余往往讽议朝政裁量人物云云 , 便有点不着边际了 。
三、“虚和闲止 , 不关世事”
钱谦益少年时代曾经跟随父亲到东林书院拜访顾宪成 , 以后又和其子顾与亭、顾与沐交游 。 在他心目中 , 顾宪成的印象竟然如此:“端文(顾宪成)为人 , 虚和闲止 , 不关世事 , 凝尘委衣 , 危坐终日 。 ”这种印象与人们的臆想截然不同 , 却是耳闻目睹所得的真相 。 吴亮为顾宪成立传 , 描述顾宪成在东林书院的生活就是如此:“杜门却轨 , 潜心理学” , “与同志阐绎濂洛正脉 , 其说以性善为本体 , 小心为工夫 。 岁有札记 , 沉潜粹密 , 与《读书录》相表里” 。 与顾宪成一起在东林书院讲学十几年的高攀龙 , 对他潜心理学给予高度评价:“自孟子以来得文公(朱熹) , 千四百年间一大折衷也 。 自文公以来得先生(顾宪成) , 又四百年间一大折衷也 。 先生自甲午(万历二十二年)以来 , 见理愈微 , 见事愈卓 , 充养愈粹 , 应物愈密 , 从善如流 , 徙义如鸷 , 殆几于无我矣 。 ”高攀龙说顾宪成把全部精力用之于理学 , 达到无我的境界 , 是君子退居林下的真实写照 。 顾宪成为英年早逝的弟弟顾允成写传记 , 突出的也是这一点:“每岁一大会 , 每日一小会 , 弟进而讲于堂 , 持论侃侃 , 远必称孔孟 , 近必称周程 , 有为新奇险怪之说者 , 辄愀然改容 , 辞而却之 。 ”
东林书院的另一位导师钱一本 , 罢官回乡后 , 回归学者本色 , “杜门绝迹 , 不入公府” , “生平无他玩好 , 终日兀坐 , 手不停批” 。 纪晓岚为钱一本著作写提要 , 说:“东林方盛之时 , (钱)一本遂与顾宪成分主讲席 , 然潜心经学 , 罕谈朝政 , 不甚与天下争是非 , 故亦不甚为天下所指目 。 ”这是东林君子的共同心态 。
言官一再弹劾前任内阁首辅王锡爵 , 将赵南星、顾宪成、高攀龙、薛敷教等正人君子斥逐一空 , 至今海内扼腕 。 主张起用废弃诸臣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 令当权大佬不能等闲视之 。 为了应付舆论 , 朝廷宣布起用顾宪成 。
万历三十六年十月二十一日 , 顾宪成接到任命:“顾宪成起升南京光禄寺少卿添注 。 ”显然是执政者敷衍舆论的对策 。 顾宪成罢官之前先后担任吏部验封司、考功司、文选司的郎中 , 握有人事权;而光禄寺是掌管宫廷膳食的机构 , 何况又是南京的光禄寺 , 连宫廷膳食的职掌也没有 , 基本是一个“投掷闲散”的虚职 。 顾宪成征求书院诸同志意见 , 有的以为“宜行” , 有的以为“宜止” 。 他自己说:“仕宦宁退毋进 , 吾衰矣 , 当从其退者 。 ”这一任命毕竟是以皇帝圣旨形式发出的 , 必须诚恳地向皇帝表明态度 , 他为此写了辞呈——《奏为衰病交侵恳恩休致事》:
臣以疏庸 , 重负任使 , 顷蒙皇上简录 , 谊当竭蹶而趋 。 唯是臣年六旬 , 两目昏花 , 两耳重听 , 起居尚须扶掖 , 何能勉效驰驱?反复思之 , 与其冒昧而进 , 孰若审量而退;与其出而颠沛 , 孰若处而苟全 。 伏乞敕下该部查臣别无违碍 , 容令休致 , 臣愚幸甚 。
婉言推辞的理由是“衰病交侵”“两目昏花”“两耳重听”“起居尚须扶掖” , 深层的原因则是 , 他不愿放弃蒸蒸日上的东林书院事业 , 不愿放弃潜心于理学的追求 。 在给挚友李三才的信中 , 他吐露了内心的想法:“东林之社是弟书生腐肠未断处 , 幸一二同志不我弃 , 欣然其事 , 相与日切月磨其中 , 年来声气之孚渐多应求 , 庶几可冀三盆 , 补缉桑榆 , 无虚此一生 。 ”
吏部不接受他的推辞 , 再三催促 , 并且宽限赴任日期 。 顾宪成再次上疏 , 情词恳乞地写道:
独计臣少不自爱 , 逾壮便衰 , 行年六十 , 目昏耳聋 , 老态尽见 , 已不足效驰驱鞭策 。 况今病入膏肓 , 纠缠无已 , 奈何尚欲侥幸于万一也 。 且夫入山唯恐不深 , 入林唯恐不密 , 恝然置安危理乱于不问 , 以自便其身图 , 臣之所大耻也 。
这段话值得细细推敲 , 前半段是对朝廷的陈情 , 实在是身体有病 , 难以担当重任;后半段是为自己辩白 , 并非不顾国家安危理乱 , 而自便其身 。 其实流露的内心独白 , 恰恰是“入山唯恐不深 , 入林唯恐不密” 。 他给李三才的信吐露自己推辞的原因:“凭轼而观时局 , 千难万难 , 必大才如丈(指李三才)卓识如丈 , 方有旋转之望 。 如弟仅可于水间林下藏拙耳 , 出而驰驱世路 , 必至偾事 。 ”所谓“水间林下藏拙” , 就是“入山唯恐不深 , 入林唯恐不密”极好的注脚 , 挑明了自己的真实心态 。 在《与孙柏潭殿元书》中 , 他把自己描绘成不问门外是非的隐士:“弟向来筑室枯里中 , 日出而起 , 日中而食 , 日入而寝 , 其意以诗书为仇 , 文字为赘 , 门外黑白事寂置不问 。 ”在另一篇文章中 , 他把自己说成是桃花源人:“予抱疴泾曲 , 日坐卧斗室中 , 酬应都罢 , 几如桃花源人 , 不复闻人间事 。 ”
“几如桃花源人” , 并非顾宪成的矫饰或夸张 , 而是真实写照 。 东林君子都有类似的况味 。 同在书院讲学的高攀龙 , 给老师赵南星写信 , 一再流露入山闭关、不问世事的心境:“龙今年自东林会期外 , 即入山闭关 , 以学问宜静 , 以衰年宜静 。 此时山中人 , 不一味静默 , 非学也矣” , “世局如此 , 总无开口处 , 总无着心处 , 落得做个闲人 , 自家性命自家受用而已” 。 入山闭关的闲人 , 几如桃花源人 , 含义并无二致 , 这与一般人对于顾宪成、高攀龙的印象 , 似乎相去甚远 , 恰恰是真实的另一面 。
四、“不肖独何忍心而默默”
顾宪成自况为桃花源人 , 是对政治时局极度失望的回应——“门外黑白事寂置不问” 。 正如高攀龙所说:“世局如此 , 总无开口处 , 总无着心处 , 落得做个闲人 。 ”但是受儒家政治伦理熏陶的士大夫 ,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家国情怀 , 难以割舍 , 要真正做个桃花源人谈何容易!他晚年卷入关于李三才的政治纷争 , 便是一个明证 , 既义不容辞 , 也迫不得已 。
万历三十七年 , 李三才升任南京户部尚书 , 又被提名为都察院都御史 。 此时适逢内阁缺人 , 有些官员建议 , 内阁不当专用词臣 , 应该参用外僚 , 意在荐举李三才 。 此人既有才干又有声望 , 在漕运总督淮扬巡抚任上政绩卓著 , 抨击矿税太监贪赃枉法导致民怨沸腾 , 毫不留情 。 这样的舆情 , 显然触犯某些阁部大佬的权益 , 于是策划了一场诋毁李三才的运动 。
工部郎中邵辅忠率先发难 , 攻击李三才“大奸似忠 , 大诈似直” , 罗列贪、伪、险、横四大罪状 , 说什么“藉道学以为名 , 依豪贤以立脚 , 或无端而流涕 , 或无故而感慨 , 使天下士靡然从风 , 乘机躁进者愿依其幕下 , 感时忧世者误入其套中” 。 耸人听闻地扬言:“一时只知有三才 , 不知有陛下 , 主上势孤 , 党与日甚 。 ”字里行间影射李三才与东林书院的顾宪成“结党” 。 浙江道御史徐兆魁与之一唱一和 , 诽谤李三才“结党营私” , “年来是非日以混淆 , 攻讦莫之底止 , 主盟挑衅 , 三才乃其戎首” 。
清者自清 , 是非自有公论 , 李三才连上四本奏疏 , 主动向皇帝请求辞去官职 , 杜门谢罪 。 给事中马从龙 , 御史董兆舒、彭瑞吾 , 南京给事中金士衡 , 相继为李三才辩白 。 内阁大学士叶向高也向皇帝陈言:李三才已经杜门谢罪 , 为漕运大政考虑 , 宜速定去留 。 皇帝不表态 , 诽谤者愈发嚣张 , 一些别有用心的言官钱策、刘时俊、刘国缙、乔应甲、王绍徽、徐绍吉、周永春、姚宗文、朱一桂等 , 接二连三弹劾李三才 。 正直的言官胡忻、曹于汴、段然、史学迁等 , 奋起反驳 , 为李三才辩护 , 双方激烈交锋 。 正如万斯同《明史》所说:“朝端聚讼 , 迄数月不已 。 ”
身处东林书院的顾宪成目睹这场聚讼 , 难以抑制心中不平 , 一反桃花源人的常态 , 写了私人信件 , 寄给内阁首辅叶向高、吏部尚书孙丕扬 , 为李三才讲几句公道话 , 希望两位实权人物能够平息持续数月的“朝端聚讼” 。 信件的主旨可以概括为两点:一是“(李)三才至廉至淡漠 , 勤学力行 , 为古醇儒 , 当行勘以服诸臣心”;二是“李公在淮扬 , 能制税珰(矿税太监)不敢动 , 安民弭乱之功甚大 。 其人磊落 , 非暮夜受金者” 。 这其实是很正常的舆情反映 , 也是人之常情 , 况且是私人信件 , 并非公文 。 孰料被别有用心的官员抓到口实 , 诬陷顾宪成以下野官员身份 , 插手朝廷政务 , 可见东林书院企图“遥执朝政” 。
掌京畿道浙江道御史徐兆魁 , 为了搞臭顾宪成 , 搞臭东林书院 , 无中生有地说:“今日天下大势尽归东林矣……东林之势益张 , 而结淮胁秦 , 并结诸得力权要 , 互相引重 , 略无忌惮 。 今顾宪成等身虽不离山林 , 而飞书走使充斥长安 , 驰骛各省 , 欲令朝廷黜陟予夺之权尽归其操纵 。 ”
工部主事沈正宗十分仗义执言 , 顾宪成等僻处乡间书院 , “一味讲学 , 反骂醉生梦死” , “今隐身不忘报国 , 却以为罪案矣” , “今一阁部书 , 便"遥制国事" , 弹射不休矣” 。
礼部主事丁元荐针对“遥执朝政”的诬陷 , 据理反驳:一个远在江南无锡的民办书院 , 何以能够遥控朝廷政治?“夫使东林果操天下权重之势 , 则长安诸缙绅何不舍要津而趋山林 , 而乃操戈秣马以向攻也?”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 既然僻处山林可以遥执朝政 , 那么京都衮衮诸公为何不退处山林呢?
顾宪成在写信之前 , 已经预料到可能带来负面影响 , 为了表达对于李三才人品才干的敬仰 , 在所不顾 。 他和友人谈及写信的缘由:李三才由于拨乱反正 , “外犯权相 , 内犯权阉 , 死生祸福系之呼吸 , 并不稍顾” , “旁观者遂群起而求 , 多吹索抨弹 , 不遗余力” 。 对此 , 他忍无可忍:“漕抚(李三才)尝简不肖:"吾辈只合有事方出来 , 无事便归 。 "痛哉斯言 , 堪令千古英雄流涕 , 不肖独何心而忍默默 。 ”出于敬仰 , 决心打破沉默 , 仿效老朋友的作风——“当风波汹涌之时 , 毅然出而挺身担荷” 。 预料到有风险 , “明知其必不能胜多口 , 明知狂言一出 , 必且更滋多口也 , 夫亦曰聊以尽此一念而已” 。 因此 , 他不计较寡不敌众 , 不顾虑可能带来大麻烦 , 一定要尽自己的心念 。
他在《以俟录》中说 , 给叶向高、孙丕扬写信 , 并无“遥执朝政”之意 , 纯粹是好善、忧世的本性使然:“生平有二癖 , 一是好善癖 , 一是忧世癖 。 二者合并而发 , 勃不自禁 。 至是非者 , 天下之是非 , 自当听之天下 , 无庸效市贾争言耳 。 ”他在《自反录》中再次提及此事 , 强调写信给叶、孙二人 , 一是不敢辜负李三才 , 二是不敢辜负海内诸君子 。 对于邵辅忠、徐兆魁之流毫无根据的肆意诬陷 , 他据理反驳:“百千罪过 , 胪列满纸 , 而实证一切茫如也 。 ”至于宵小之徒攻讦他与李三才“结党” , 他机智地反驳 , 如果这种逻辑能够成立 , 那么他早就是“吕坤党”“王国用党”“吴中行、赵用贤党”“江东之、李植党”“沈思孝党” 。 于是乎感叹:“其又何所党哉!如此看来 , 有党乎 , 无党乎?一凭人谓耳 , 予何敢择焉!”真是痛快淋漓 , 把徐兆魁、邵辅忠之流的谰言驳得体无完肤 。
这位谦谦君子显然低估了宵小之徒的险恶用心 , 低估了政治斗争的复杂性 , 及至事态扩大到不可收拾时 , 他才意识到给阁部大臣写信之举大为不妥 , 管了不该管的事 。 为此他悔恨不已——“去岁救李淮抚之书 , 委是出位” , “忏过而亦悔且恨” 。
当他看到李三才遭到四面围攻 , 处境岌岌可危 , 写信提醒 , 加意提防 , 收敛锋芒:“窃见足下任事太勇 , 忤时太深 , 疾恶太严 , 行法太果 , 分别太明 , 兼之辖及七省 , 酬应太烦 , 延接太泛 , 而又信心太过 , 口语太直 , 礼貌太简 。 固知前后左右在在俱有伏戒 , 亦恐嚬笑令居种种可为罪案 , 检点稍融 , 得不加意乎!”眼见形势急转直下 , 他又去信劝他立即引退:“足下可以去矣 , 不可以留矣 。 去也可以速矣 , 不可以缓矣 。 ”
政治斗争不以善良愿望为转移 , 顾宪成不但救不了李三才 , 反而使得他自己和东林书院受到牵连 。 一些政客将李三才与顾宪成一并扣上“东林党”的帽子 , 严厉声讨 。
万历四十年五月二十三日 , 顾宪成在一片诽谤声中逝世 , 享年六十三岁 。 临死前 , 他握着儿子顾与沐的手说:“作人只伦理二字 。 ”这句遗言的内涵 , 或许可以从十几天前写给友人的信中 , 揣测些许端倪 。 他说:“要使彼之有以自容 , 而于我无所致其毒 , 久之 , 或消渐释 , 故独是伸则众非自诎 , 同心盛则异类自衰 。 ”君子坦荡荡 , 他以宽容的姿态回应无端的诽谤 。
对于他的朋友门生而言 , 已经臻于无我境界的谦谦君子在诽谤声中死去 , 激起的是无限的悲愤和感慨 。
东林书院为他举行公祭仪式 , 参加的知名人士四十余人 , 有于孔兼、钱一本、薛敷教、诸寿贤、王士骐、朱国祯、岳元声、汤兆京、吴亮、孙慎行、于玉立、高攀龙、刘元珍、文震孟、钱谦益、丁元荐、安希范等 , 都是晚明政界学界响当当的人物 。 众人先在东林书院“会哭” , 再到他家中拜奠 , 相向失声 , 留连浃日始去 。
五、“朋党之祸中于国”
有正义感的官员激于义愤 , 向朝廷建言 , 为顾宪成讨回公道 。
江西道御史徐缙芳说:“故南京光禄寺少卿顾宪成 , 忠本天植 , 学为人师 , 所著诸书有体有用 , 断断乎名儒君子也 , 或咎东林触犯时忌 , 臣窃以为不然 。 ”
尚宝司丞章嘉桢说:“顾宪成豪杰圣贤者也 , 当官任事百折不回 。 而学脉之醇一 , 操守之精绝 , 神理之绵密 , 居处之淡泊 , 粹然真儒 。 一腔忠赤 , 唯思为国家进用贤才 , 其教泽几遍海内 。 ”
行人司行人刘宗周说:“东林者先臣顾宪成倡道处也 , 从之游者不乏气节耿介之士……一时士大夫景从如云 , 以故东林最著 。 唯其清议太明 , 流湎之士苦于束湿 , 遂乘淮抚之救 , 谤议四起 。 宪成殁 , 而忌者因指东林为门户 , 合朝野而锢之 , 以为党人 。 夫东林果何罪哉?”
万历四十四年十月 , 处境艰难的李三才还不忘为顾宪成与东林书院辩白:自从内阁首辅沈一贯以来 , 奸党排斥正人君子 , 合于己者则留 , 不合则逐 , “今奸党仇正之言 , 不过两端 , 曰东林 , 曰淮抚 。 何以谓之?东林者 , 乃光禄寺少卿顾宪成讲学东南之所也 。 (顾)宪成忠贞绝世 , 行义格天 , 继往开来 , 希贤希圣 。 而从之游者 , 如高攀龙、姜士昌、钱一本、刘元珍、安希范、于玉立、黄正宾、岳元声、薛敷教等 , 皆研习性命 , 检束身心 , 亭亭表表 , 高世之彦也 。 异哉 , 此东林也 , 何负于国家哉?”
尽管正直官员一再呼吁 , 对于顾宪成与东林书院的诽谤却日甚一日 。 到了天启年间 , 那些诽谤者纷纷投奔大太监魏忠贤门下 , 成为阉党的骨干分子 , 张四面之罗网 , 造无底之陷阱 , 对不同政见者扣上“东林党”的帽子 , 予以整肃 。 朝廷下令取缔并拆毁东林书院 , 关中书院、江右书院、徽州书院受到连累 , 一并拆毁 。 高攀龙目睹东林废墟 , 愤慨赋诗十首 , 其中之一曰:
蕞尔东林万古心 ,
道南祠畔白云深 。
纵令伐尽林间木 ,
一片平芜也号林 。
名列阉党“五虎”的倪文焕扬言:东林还未得到清算 , 东林巨魁尚未全部伏诛 , 流露腾腾的杀气 。 阉党干将王绍徽编造《东林点将录》 , 仿照《水浒传》梁山一百零八将的名号 , 炮制黑名单 , 为首的是:开山元帅托塔天王南京户部尚书李三才、天魁星及时雨大学士叶向高、天罡星玉麒麟吏部尚书赵南星 。 阉党的另一名干将卢承钦感到 , 仅仅镇压一百零八人显然不够 , 便仿照北宋末年的“元祐党籍碑” , 炮制了三百零九人的黑名单——《东林党人榜》 。 把已经逝世多年的顾宪成也列入黑名单 , 排在李三才、叶向高之后 , 位列第三 。 卢承钦的恶毒用心 , 比王绍徽犹有过之 。
事已至此 , “东林”已然成为莫须有的罪名 , 大开杀戒 , 先后有“六君子之狱”“七君子之狱” 。 以“东林”的罪名 , 把杨涟、左光斗、袁化中、魏大中、周朝瑞、顾大章 , 以及高攀龙、周起元、周宗建、缪昌期、李应昇、黄尊素、周顺昌 , 迫害致死 。 莫谓书生空议论 , 头颅掷处血斑斑 。
崇祯十一年 , 复社名士吴应箕与顾杲(顾宪成之孙)相会于无锡 , 凭吊东林书院废墟 , 感慨系之 , 赋诗一首:
同展道南祠 , 而伤东林址 。
东林何负国 , 草色已及纪 。
不见崔魏时 , 金碧连云起 。
巍巍九千岁 , 蓬蔂安所倚 。
万古此东林 , 子无忘所始 。
鼎革之后 , 东林书院终于在废墟中重建 , 绵延后世 。 唐文治撰写的《重修东林书院碑记》说得好:“书院旧址为顾端文、高忠宪两公讲学之地 。 方是时名儒硕彦风起云从 , 研求正学 , 四方响应 。 而有明一代之气节 , 遂彪炳于寰区 。 厥后太仓之复社 , 复东林也;松江之几社 , 几东林也 。 然则东林之气节 , 岂非千古不朽哉!”
万斯同《明史》回顾这一段历史 , 一唱三叹:“(顾)宪成既没 , 攻者犹未止 。 诸凡救(李)三才者 , 争辛亥京察者 , 卫国本者 , 发韩敬科场弊者 , 请行勘熊廷弼者 , 抗论张差梃击者 , 最后争移宫、红丸者 , 忤魏忠贤者 , 率指目为东林 , 抨击无虚日 。 于是朋党之祸中于国 , 历四十余年 , 迄明亡而后已 。 ”对晚明党争的分析 , 鞭辟入里 , “朋党之祸中于国”七个字 , 令人震慑不已 。
孙奇逢《理学宗传》提到一种奇谈怪论:“万历年之党局始自泾阳 , 国运已终 , 而党祸犹未尽也 。 今日嚷东林 , 明日嚷东林 , 东林之骨已枯矣 , 而在朝在野仍嚷东林 , 岂非作始之人贻谋之不善乎?”孙奇逢反驳道:“乙丙死魏逆诸臣 , 甲申殉国诸臣 , 属之东林乎?属之攻东林乎?诸君子之所以为忠臣 , 而撑柱天地 , 名扬日月者 , 在五十年之后 , 而鼓盪摩厉者 , 在五十年之前 。 则泾阳之气魄精神度越诸子远矣 , 岂向俗儒曲学问毁誉定是非者耶!”企图把朋党之祸归罪于东林的谬论 , 不独当时流行 , 今日也有市场 , 有的人甚至鼓吹“明亡于东林” , 这种戏说不是糊涂之极 , 就是别有用心!读者诸君只消细细体味万斯同和孙奇逢的分析 , 便可辨明是非 。
本文选自《书城》杂志2019年3月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