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季风：日本家族企业何以百年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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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心提示：日本百年家族企业长久不衰，是因为其将自身长处和优势发挥到了极致。在经营环境方面，相互信赖的共同体意识、强烈意志的社会共识以及自然资料的占有优势，为家族企业的存续提供了条件；在经营理念方面，恒久坚持的工匠精神、诚实守信的经营方式、合理灵活的继承制度，是家族企业长久不衰的重要原因。

【摘要】日本百年家族企业长久不衰，是因为其将自身长处和优势发挥到了极致。在经营环境方面，相互信赖的共同体意识、强烈意志的社会共识以及自然资料的占有优势，为家族企业的存续提供了条件；在经营理念方面，恒久坚持的工匠精神、诚实守信的经营方式、合理灵活的继承制度，是家族企业长久不衰的重要原因。

【关键词】日本家族企业百年老店【中图分类号】F13/17 【文献标识码】A

日本拥有众多百年以上的家族企业，堪称“家族企业的宝库”“家族企业大国” 。对于日本究竟有多少家族企业，目前还没有统一的定论。如果按照广义口径推算，包括个体商店、个体餐馆、家族旅馆和微小企业在内，可能超过10万家；若按照只计算具有一定规模的狭义口径推算，大约有2万多家。这些企业的90%以上为中小企业，多由家族经营。拥有百年企业如此之多，从全球范围来看都是较为罕见的。比如，虽然美国、德国也有很多百年企业，但与日本相比数量还是较少的。那么，日本为何拥有如此之多的家族企业？

日本家族企业虽然成长性略低，但存续性很高

根据东京商工调查公司的数据， 2017年，日本百年以上的家族企业有33069家。在这些家族企业中， 200年以上的有3937家， 300年以上的有1938家， 500年以上的有147家， 1000年以上的有21家。其中历史最悠久的是在飞鸟时代（公元578年）成立的寺庙建筑公司“金刚组” ，已有1440年历史。另外，公元587年创立的池坊花道会（京都）已经有1430多年的历史，公元705年创立的西山温泉庆云馆（山梨县）也有超过1000年的历史。在家族企业中，明治时期（1868—1912年）创立的最多。这主要是因为明治时期是日本从封建社会向近代社会转换的时期，在政府主导的殖产兴业方针引导下，各地诞生了众多近代企业，奠定了日本制造业的基础。

从百年家族企业的区域分布来看，最集中的地区是包括东京在内的关东地区。而百年家族企业占比最高的地区则是北陆地区，尽管这一地区的百年家族企业总量不多，但占该地区企业总数的比重较高。

日本百年家族企业中，虽然也有日本生命保险公司、丸红株式会社等这样的大公司，但小微企业占绝大多数。从资金规模来看，注册资金不足1亿日元且是家族经营的企业约占92.7% 。从人员规模来看，不足100人的企业约占92.3% ，上市企业约占15.0% 。从产业分布来看，制造业约占26.4% ，零售业约占23.0% ，批发业约占21.5% ， IT业仅占0.50% 。从行业来看，清酒制造业最多，借贷租赁业、服装面料零售业以及酒店经营业等排在前列，但整体所占比例都较小。可以说，日本百年家族企业的业务内容涉及众多行业（见图）。

根据调查，一般来说，日本家族企业较之于非家族企业的经济效益更高一些。从上市企业来看，家族企业比非家族企业的经常收益率、股东权益报酬率以及资产收益率都高。从中小企业来看，日本学者利用经济产业省“企业活动基本调查”和中小企业厅“企业经营基本调查”的数据，以5000家企业为样本进行了实证分析，结果表明家族经营企业与非家族经营企业相比，生产率（劳动生产率、全要素生产率）增长较低，但企业存续率却较高，可以看出家族企业更重视事业的可持续性和长久性。

日本家族企业“长寿”源于良好的企业经营环境

植根于佛教、儒教以及神道的日本价值观形成了共同体意识。共同体意识是基于佛教和神道形成的，其最大特点就是“和”的思想。企业作为“社会之公器” ，一要为顾客提供良好的产品和优质的服务，二要为从业人员提供舒适的劳动环境和良好的福利保障，三要为振兴区域经济作贡献，四要实现“三方共赢” ，即要让顾客、员工和当地居民都获利，这是日本社会的行商准则。 “和”的思想和“三方共赢”的行商准则，使顾客、员工和当地居民形成了长期的信赖关系。在以相互信赖为基础的社会关系中，各种企业形成命运共同体，交易伙伴互相依存、互相扶助，并形成社会诚信系统，为家族企业的长期存续奠定了社会基础。同时，多神教的神道社会又形成了文化相对主义。文化相对主义包含认同、吸收、融合其他文化，灵活应对环境，谋求继承传统与坚持创新的平衡等内容，为日本家族企业的长期存续奠定了文化基础。

企业的经营环境比较稳定。在相对封闭的生存环境下，日本形成了稳定的社会结构。近代明治维新以后，日本大量吸收西方文明，形成了新的近代政治体制。这种体制长期未发生变化，使得日本直到战后仍保持十分稳定的社会结构。从近千年的日本历史来看，由于有海洋作为天然屏障，日本较少受到外来入侵，社会动荡也非常少。虽然国内也发生过武家之间、藩国之间的战乱，政体也曾多次更迭，但“万世一系”的天皇制度并未发生变化，生产方式、生活方式都得以延续下来，对企业特别是家族企业的冲击较小。 17世纪初，日本实施“锁国政策” ，使得来自海外的影响越来越小，安定的社会环境也促进了经济的稳健发展。江户时代，日本经济前期增长较快，后期增速趋缓，但总体稳定。可以说，稳定的社会环境和经济发展为家族企业的长期存续提供了良好的外部条件。

让家业持续下去的强烈意志成为社会共识。在儒家以及佛教思想的影响下，日本形成了“家”文化。在“家”文化中， “家”的存续和传承十分重要。而作为“家”扩展和延伸的家族企业，其存续以及事业的传承被置于非常重要的地位。另外，日本封建社会的身份固化机制也是日本家族企业长期存续的重要因素。在封建社会，日本统治阶级为了维持政权的稳固，要求社会阶层固化。同时，由于精神上的保守性，日本人比较安分守己，祖宗干什么，后代也如此做，而且将祖业当成唯一的崇高事业，子承父业，代代相传。因此，日本“士农工商”的社会分层几乎未发生巨大变化。

对一些恒久不变的天然资源的占有，是某些行业的日本家族企业长期存续的重要原因。如前所述，在日本的长寿家族企业中，清酒酿造、温泉旅馆、庙宇建筑等行业占据了相当大的比重。比如，清酒酿造除了传统工艺外，还需要优良的水质。因此，拥有优质甚至独特的水资源就能够使家族企业传承下去。再比如，只要拥有优质的、地理条件较好的温泉，旅游业的家族企业就容易存续下去。其他一些行业，比如茶道、花道、服装面料零售以及庙宇建筑等行业家族企业的长期存续，也都与其拥有的得天独厚资源息息相关。

日本家族企业“长寿”源于正确的企业经营理念

第一，工匠精神是日本老字号家族企业长寿的基因。日本的工匠亦称“匠人”或“职人” 。在制造业有熟练的技能以及传统工艺多被称为“工匠”或“匠人” ，而服务业中有传统技艺以及专门知识的人一般被称为“职人” ，比如寿司师傅、料理师傅以及酿酒师傅等。日本工匠做事投入所有精力，无论大事小事，一丝不苟，推陈出新，遇到难题锲而不舍。同时，日本工匠非常重视事业的持续和传承，一般都是采取师傅带徒弟的模式，代代相传，不仅使技艺得以传承，也弘扬了工匠精神。日本工匠精神的思想基础是不断追求上进的民族精神，其文化内核来自于儒家思想，体现在家族企业经营和生产的方方面面，表现了工匠对工作的执着，对产品质量的精益求精。日本大多数百年家族企业都专注于自身主业，与眼前利益相比，更注重企业的长期战略。由于具备工匠精神的工匠的存在，日本家族企业往往是几十年如一日，致力于做好一件独具特色的产品，从而使任何企业都无法超越。工匠精神与企业文化相辅相成，形成合力，保障了日本百年家族企业的大量存续。

第二，注重经营理念与企业诚信。对企业理念的追求是家族企业经营者的根本信念，历经数代也毫不动摇。企业理念是引导企业前行的指南，更是企业文化的核心，而日本家族企业文化大多以“社训”等形式体现。据统计，约有8成左右的日本百年家族企业有“家训”或“社训” 。有些企业的“家训”和“社训”是明文化的，而有些则是口口相传的。 “家训”和“社训”虽然多种多样，但大多都是朴实准确、简明扼要的。比如“不为利益狂奔，只求质量上乘”“站在顾客立场上应对顾客的需求”“以谦虚、诚实、正值的精神做人与营商”“只赚八分利”等。同时，日本百年家族企业非常注重诚信。根据日本帝国数据银行数据， 73.8%的企业认为诚信最为重要，表示诚信是企业长盛不衰的源泉；92.1%的企业认为取得顾客的信赖是当前和未来经营的根本所在。日本家族企业受中国文化影响较深，大多喜欢用汉字来表达企业的宗旨和方针。比如，把“信”“诚”“和”“真”“心”等作为企业文化核心的家族企业占绝大多数。正是因为日本家族企业注重诚信的营商理念，才使得日本成为长寿企业大国。

第三，合理灵活的继承制度。在日本的封建社会，武士阶层为了防止香火断绝而引入养子制度。与此相类似，日本家族企业为了家业的存续也想方设法选拔优秀的接班人。按照日本传统习惯的规则，一般是长子继承制。但是，一些日本家族企业未必会有男孩，有的甚至连后代都没有。因此，在没有嗣子的情况下，日本家族企业会选择招入赘女婿；在没有子女的情况下，他们甚至会选择没有血缘关系的领班或普通员工。相关调查表明，大多数家族企业主认为， “不能因为是儿子，就必须做接班人” 。继承家业是否最合适，是否具备将家业承传下去的能力，才是选择接班人的标准。长子如果不行，就选次子、三子，接下来就是女婿、侄子、侄女婿，如果再没有合适的，就从领班或普通员工中选择。

事实上，日本家族企业“长寿”的原因还有很多。比如，日本家族企业十分注重长期利益，拥有能够安身立命的独特产品、独特工艺、独特技术，日积月累形成了自身独特的品牌。此外，日本家族企业在固守自己特色的同时，也并不故步自封，反而十分注重创新，与时俱进。一些百年家族企业不仅坚守传统产品的真谛，而且还向IT领域、高技术、生命技术等领域进军，并成为这些领域的佼佼者。

日本家族企业发展虽拥有众多优势，但也面临各种风险

日本家族企业特别珍视和敬重先祖的创业精神，重视事业的世代传承，其不在意短期业绩的得失，而更注重追求中长期业绩的提升和可持续发展。正因为要追求长期的企业利益，所以日本家族企业更注重和顾客、交易伙伴以及当地居民等构筑长久的信赖关系。这种植根于创业精神、经营理念的价值观、目的意识和企业文化渗透于日本家族企业经营的全过程，成为日本家族企业员工共有的精神财富和难以模仿的竞争力源泉。事实上，每一个保持长期生命力、扎扎实实经营的老字号家族企业，都是将自身长处和优势发挥到极致的，这也正是其“长寿”的秘诀所在。

当然，日本众多的百年家族企业也面临着各种风险，比如人事风险、业务风险、自然灾害以及伦理风险等。其中人事风险主要来自于家庭内部。由于家庭的不团结，一些家族企业往往会在继承人选择以及利益分配等方面产生矛盾，使得企业内部出现分裂，其中停业或歇业的不在少数。业务风险是经营活动固有的风险，主要包括如何合理融资、对交易风险的评估以及技术创新的速度、连续性和非连续性等。当前，日本由于没处理好业务风险而倒闭的家族企业数量已经呈现出增加趋势。同时，日本是地震、台风等自然灾害频发的国家，一旦出现这类不可抗拒的自然灾害，难免会使得许多家族企业遭受严重损失，一些家族企业甚至因此而倒闭。二战以后，特别是近年来家族企业的伦理风险问题也比较突出。对于企业来说，依法经营是基本前提，但如果企业对社会和消费者做出不诚实的行为，会导致企业的信誉受损，给企业带来巨大打击。经过几代人辛苦积累起来的信用会因为一瞬间的错误判断而崩溃，而要想再次恢复失去的信任，无疑需要付出更长的时间和努力。

文章来源：《人民论坛》2019年1月中；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

【参考文献】

①《感受日本诚信文化》，《经济参考报》， 2013年8月23日。

②《短短20年日本企业为何呈现集体溃败趋势》，新华网， 2017年3月27日。

③《日本企业信心继续增强》，新华网， 2017年12月11日。

④《日本经济持续缓慢复苏：国民消费意愿下降超老龄化程度加剧》，《人民日报》， 2017年12月28日。

⑤《日本破产企业数量创新低》，新华网， 2018年7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