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张爱玲笔下的《霸王别姬》，不过是一个冰冷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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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写于1937年，当时张爱玲才17岁，正在读高中二年级，这又是她众多小说中唯一一篇写历史题材的，但是百转千回之后，她写的不过是一个冰冷的爱情故事。

在历史书和咿咿呀呀的京剧里，虞姬都是美艳的化身，是古代英雄和现代成功男人的标配，最后在战争的高潮来临之际为了不拖累项羽自杀了。她的死，当然有一部分是她爱项羽，是一个女人对男人爱到深处的以命相待，但是除了这个原因，逼迫她去死的还有那个年代对于一个好女人的要求，为了不被刘邦霸占，为了保住贞操，她必须得死，正如帝王后宫里殉葬的万千女人一样。

爱玲笔下的虞姬却是苍白的，微笑的，在楚汉战争中，她紧握着马缰绳，披着红色的斗篷，十余年来，她以项羽的壮志为她的壮志，以他的胜利为她的胜利，以他的痛苦为她的痛苦，这还不够，她还是一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思考自己生存目的的女人，是为了陪他一直看血流成河吗?是为了得到一个贵妃的谥号吗？或许她运气好，陪他在战场上回来，提前得到这个封号，可以享受几天荣华，但是他就不是她一个人发光发热熊熊燃烧的太阳了，会有其他的数不清的灿烂的流星飞进他和她享有的天宇，隔绝她十余年来沐浴着的阳光。她不再反射他照在她身上的光辉，她成了一个被蚀的明月，阴暗、忧愁、郁结，发狂的月亮。

她最终选择自杀了，在天亮以前，在冲锋的号角还没响起，项羽还在身边，怀抱只为她一人敞开的时候，她死了，只留下一句， “我比较喜欢这样的收稍” 。这个收稍里有爱，有忠诚，有牺牲，有项羽的眼泪。她应该满足了。

不论是几千年前血肉之躯的虞姬还是口耳相传或者名伶盛装下的虞姬，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虞姬爱着项羽，这以生命为代价的爱被传颂良久，但是这歌颂是有问题的，它歌颂的是女人的牺牲，不是男人的，是一种男尊女卑的文化烙印。在廖一梅的《恋爱的犀牛》里，马路曾对明明发出爱的呐喊，如果我是西楚霸王，我愿带你临阵脱逃任由人们耻笑。但是项羽逃不得，他的英雄梦不允许他这样做，几千年后，一个没有英雄的年代里，一个穿着白衬衣戴着框架眼镜的理工男，倒是将这句话讲成最动人的情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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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爱玲用自己独特的对男人的审美重新诠释了情的起因。首先说一个问题，张爱玲笔下的男主角都是被阉割化的，家族的没落和时代的变迁剥夺了他们的父权，代表性的有《倾城之恋》里白流苏的三哥四哥，他们年纪较大，就在咿呀呀的胡琴声中消亡了，年轻的一代，如《色戒》的易先生，《沉香屑》里的乔琪乔《金锁记》中的长白，以及《茉莉香片》里的聂传庆，他们的形象都比较去男性化，更多的体现的是女性的特征。以易先生为例，王佳芝第一次见易先生说易先生有点鼠相，这当然不是什么好词儿，但是她又写道，灯光下，巨大的窗帘前，易先生米色的睫毛，在瘦削的脸庞上，像一只歇落的蛾。问题就从这里开始了，王佳芝对易先生起了怜爱。当然，后来又有钻戒的情节，很多读者觉得王佳芝败在了大克拉的粉钻面前，由此还得出结论，进入女人心里的唯一途径就是大克拉的blingbling ，但是我只是觉得钻戒是一个强化或者导火索，真正的原因是王佳芝心里的那一点怜爱，李安导演在拍的时候加了一段两人在日式酒店约会的桥段，王佳芝给易先生唱了一首《天涯歌女》，我觉得这个设计特别好，他放大了王佳芝内心对易先生命运的关照，她由怜爱开始，后来又觉得同为可怜之人，作为一个刺客，她无时无刻都在旁观着易先生的命运，而这种对于命运的无常和不可控的悲哀，把她自己也卷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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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跑题这么多，重新回到《霸王别姬》，也许是对男人的睫毛有着特别的迷恋，她在这对男女身上也安排了类似的桥段， “虞姬的心在绞痛，当她看见项王倔强的嘴唇转成了白色，他的眼珠发出冷冷的玻璃一样的光辉，那双眼睛向前瞪着的神气是那样的可怕，使她忍不住用她宽大的袖子去掩住它。她能够觉得他的睫毛在她的掌心急促地翼翼扇动，她又觉得一串冰凉的泪珠从她手里一直滚到她的臂弯里，这是她第一次知道那英雄的叛徒也是会流泪的动物。 ”　“可怜的……可怜的……”底下的话听不出了，她的苍白的嘴唇轻轻翕动着。所以，同样的，虞姬也动了怜爱之心，这就是致命的情因，男人是女人生的，当然女人就可以为了男人去死，正是因为怜爱，把男人重新变为女人腹中的孩子。所以，王佳芝为易先生死了，虞姬为项羽自杀了。

女人因为有了负责生育的子宫便有了一生无法摆脱的情感劣势，上帝创造了人类，但也许女人就是上帝，容易对个人，对众生产生感情，产生怜悯，相比男人，女人也更容易在感情上受苦。前几天看到有人说中国男人从来都没有过忠诚的历史，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当然，自古以来女人也不是全部都戴着忠诚的贞操带，只是相比男人，法律和道德对于女人的约束更深而已。但是不论男女，作为单偶制的一族和那些多偶制的一类，总是存在着战争。妻妾成群的时候，女人在制度的压迫下根本就没有选择应战的权利，她们只是男权的俘虏，除非男人愿意放弃多偶的欢愉，否则，她们便永无机会让一个男人一生只对着一个女人生活。

虞姬在死之前想到了这一点，不明晰的模糊的一点，但是却引起了她的痛苦。在战场上，她陪着他出生入死，在男女之情以外还有着袍泽之谊。她害怕这一切被推翻，但是战争总有结束的一天，到那一天，所有的战马都停下铮铮铁蹄，弓箭被束之高阁，男人回到女人身边，新的妓院开业，青楼里歌舞升平，王宫里新一届选秀开始了，男女之间的爱恨情仇重新有了太平的时代背景，加倍的滋生。对于虞姬，她的英雄也将不再是她一个人的英雄，也将有别人分享他爱恋的目光，她迷茫难过，却不知道这痛苦是因为她在和项羽在经历了一段单偶制的生活之后带来的不适应。她知道要失去他了，在战场上，在情场上，双重意义的失去。她的觉醒，是女人的进步，却不是救赎，也谈不上策略。虞姬没有力量来和这一切抗衡，所以，她以爱为旗，用生命的代价将这一切及时终止了。

在爱玲的其他小说里，也频繁讲到男女之间的战事，凡是有谈判，有进攻，有伤害，有眼泪，都是因为有爱，爱是最原始的感觉，却可以衍生出许多种其他的感情。《倾城之恋》里白流苏和范柳原一开始都不愿意妥协，即使在爱的前提下，他们也都希望别人抱着更好的条件来和自己议和。反反复复的你进我退，你丢我捡。最后的结果还算欢喜，白流苏赢得了婚姻，却失去了范柳原的俏皮话，他去讲给别的女人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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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线无战事，可是情场永远有战事，打不完的灿烂流星，死不完的虞姬，躲过了流弹依然不满足的白流苏，以及在战争里死去来不及在女人间做出选择的西楚霸王。

没有办法的事，如果爱了，嘘！不要说话！

【作者|薇薇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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